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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我扭头就要离开时,门“怦”一声开了。我站住,朝楼上望了望,我不知道许妹娜耍得什么把戏,是不是她生了孩子,把我也当成一个孩子。不过她的把戏还真管用,我三步并成两步向楼上跑去时,路上根本没有过的想法冒了出来,我想像第一次那样抱一抱她。我已经多久了没有抱过她了。然而,当我从已经打开的门缝里看见她的脸,那想法顿时蚊蝇撞到车窗玻璃似的血肉横飞,因为另一张脸也出现在我的眼前——小老板。
我一下子僵在那里,不知该进去还是该离开。这是小老板的家,他没生意做了,躲在家很正常,可是因为几次来都只有许妹娜,我完全忘了这一出。要是进去,我不知道跟他说什么,要是离开,很显然我心中有鬼。我的一条腿悬在半空,像一只受伤的蚱蜢。就在我犹豫不决时,只见门被小老板推开,他大方而坦然,似乎我们是神交已久的朋友。他比我们认识时瘦多了,眼皮有些浮肿,脸上的疙瘩青一块紫一块,那种喝酒喝多了的样子。说真的,要是不在饭店里打了他,我们之间还真没什么。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之后,平静地说:“进呀,怎么不进来?”
我没有退路,只有一脚迈进去,一股酒气顿时扑鼻而来。我迈进去,小老板往后退,许妹娜倒是抱着孩子往前走来,用脚划过一双拖鞋,努力装着没事儿似的说:“吉宽哥你在哪干?”
我尴尬地笑了笑,我想说没在哪干,跟人搞装修。可是还没等我说出来,只听小老板说:“来告状吗?告许妹娜我在饭店搞小姐?”
尴尬在一点点让位,让位给震惊。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能想到,他会当着许妹娜的面说出这样的话。然而,这还不是最难听的,最难听的还在后边。接下来,他坐到沙发上,慢慢腾腾说:“你问问许妹娜,她早就知道了,我早就告诉她了,可是告诉她她也不走,也不跟我
离婚,你说有什么办法?”
他的语气明显带有挑衅,带有欺辱,他的意思是许妹娜根本不在乎他在外面乱搞。他的意思是他早就不想要许妹娜了,都是许妹娜不愿离开。我没有坐下,我的胳膊已经瑟瑟发抖,要不是在他家里,要不是当着许妹娜和孩子,我早就扑上去了。
我调过头,转向许妹娜。我转向许妹那,不是想从她那确认什么,我不认为有必要确认什么,只是一个下意识的举动。可是,这时,我看到许妹娜那张灰篷篷的脸。许妹娜明显不像在家生孩子时那么白胖了,那时的泰然和从容也不见踪影,她甚至有些憔悴,让人心疼的憔悴。见我在看她,她嘴角动了一下,之后不紧不慢地说:“吉宽哥,你多余管闲事,你走吧。”
五十
说真的,我来这里,根本不是为了管闲事,可是现在,我被莫名其妙地逼到一个歧途上去,就像一只鸭子被莫名其妙逼到泥潭里。我掉进泥潭,没有丁点自拔的能力,因为许妹娜撵我走的架式,明显是不相信小老板说的话,这真的把我管闲事的愿望挑逗起来,我直盯盯地看着她,也像她一样不紧不慢地说:“许妹娜,你凭什么这么委屈自个,他说的可都是真的,我亲眼看到过呀!”
谁知,我这句话出口,小老板没急,许妹娜却急了,她咬着嘴唇恶狠狠地说:“吉宽哥,只有有本事的男人才玩小姐,俺认!俺就是稀罕有本事的男人,你管不着你赶紧走吧!”
我不解地看着许妹娜,我相信,如果到此为止,如果我听了她的话,乖乖地离开她家,后边的事根本不会发生。可是,我走到门口时,又转回身,冲小老板说了句:“你可小点脚步,有你倒霉那一天。”
我这么说,不过是为自己的出门找个阶梯,结果,倒霉的却是我自个。那天,刚刚回到一二九街
装修工地,一帮人就跟进屋子,把我一通乱踢乱打之后,还把屋子里的涂料倒得到处都是,最要命的是他们把吊好的天棚捅了下来。
同是被踢被打,林榕真却再也没了耐心。我躺在装修工地上醒过来时,他背对着我,置我血淋淋的手于不顾,去看那些从天棚上掉下来的石灰。
31
这场祸的代价,是我为林榕真损失了近五千块钱,我们的工程要推迟一个月,因为吊顶的活属于土建,而在室内墙壁餐厅
卫生间土建活都完工之后,为一点点小活重新找人重新备料,相当的麻烦。可是,令我奇怪的是,对我一向要求严格的林榕真,闯了这么大的祸他反而沉默不语,他不理会我的伤势如何,甚至都不问我为什么闯了祸,这让我一段时间以来慌恐无比。我不知道有什么样可怕的决定将在他的沉默中暴发。
惹这场祸的好处是,我再也不敢胡思乱想了,就像一个天天同大人要糖吃的孩子一经惹了祸就再也不敢要了。
有一天,林榕真领来一个女的,三十七、八岁的样子,她个子不高,但举止优雅,气质高贵,人长得也很漂亮,一头直直的发丝泼墨似的垂挂在她的肩上,弯弯的眼睛像唱歌的宋祖英,但那里的神情不是热烈,而是忧伤,某种类似二嫂似的忧伤。如果不是她的年龄偏大,我会把她当成台湾老板包的二奶。因为她进屋后,在林榕真的陪同下,楼上楼下好一顿看。一边看,还一边兼有评价,比如看到金属扶梯,她说这真是男人的风格,过于坚硬了,这反而不像个家了;比如看到餐厅与厨房之间镂空的隔断,她说你对细节太讲究了,这么讲究是不是有些刻意?她的话语里,有品评的意思,但眼神里透出的却是一种探讨和询问,是某种渴望交流的愿望,这让林榕真对装修的思考和研究有了超水平的发挥。我从没见过林榕真如此的兴奋,就像一个长期孤旅的人突然遇到知己,他侃侃而谈,口若悬河,他讲坚硬意味着什么,刻意意味着什么。在这当中,他阐述了很多对房子主人的理解,比如他说,这个台湾人包的二奶,是个空姐,是个从小就失去父亲的空姐,她长期没有父爱,长期在天上飞,她最需要的,就是坚硬和牢固。而一个长期在天上飞的人回到地面,一下子接受大面积的墙壁,也肯定不会习惯,镂空,其实是让她觉得她的世界处处都有窗口,就像飞机上的窗口。就是这个晚上,送走这个女子之后,林榕真打破了跟我之间的沉默。他说:“吉宽,跟我喝酒去。”
我无法想到,这正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折,我的转折来之于林榕真的转折。而林榕真的转折,则来自当时市场对装修的强烈需求。也就是说,一段时间以来,林榕真之所以沉默,是他已经没有精力关心我的事了,找上门来装修的客户应接不暇;或者说,有源源不断的活源,我的事,我闯的那点祸,在他那里已经不算什么,他甚至把这看成是他的一个起点,类似人们所说的破财免灾,祸福相依。
一段时间以来,林榕真之所以沉默,是他隐隐地感到,正有一股巨大的财富从四面八方向他汹涌而来,为了识别它的方向,辨别它的真伪,为了更真实地感知它的存在,他必须沉住气。当然,也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的惯常表现,越激动时,外表反而越冷静。是那个知音女子的到来,才使他的冷静到了某个边界。也就是说,正是那个让他充分发挥了聪明才智的女子,使他一段时间压抑在心底的激情有了一个暴发的时机。
林榕真确实暴发了,是因为快乐因为激动而不是别的,这我无法想到。那天晚上,他领我在小馆里喝了顿畅快的酒。说畅快,是说他对我不再严格,他不要求我敬酒,却在给我敬酒。这让我找回了某种熟悉的东西,就是刚认识他时那种欣赏我的东西。这是一份虚妄的东西,但很多时候,虚妄反而让你觉得真实,比如明知他是自我陶醉,但他敬我酒,我却感到真实的畅快。生活的真谛,就在于你自己觉得真实。我俩一瓶瓶地喝,喝空一瓶,林榕真往桌子上摆一瓶。和鞠福生一样,他也愿意看一排空酒瓶摆在一块的感觉,但同是看,看到的东西却不同,鞠福生看到的,是映现在上边那张变了形的脸,而林榕真看到的,却是那张变形的脸背后的未来,那未来因为躲在背后,你怎么夸大都不过分。他说:“吉宽,你知道吗,这每一个瓶里,都装着我的一个好运。”
那天晚上,林榕真告诉我,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感到自己当初选择
装修的正确,他说,仅两个月不到,他已经揽下十几个装修的活了,虽然建筑遇到三角债的困难,但这几年迅猛建起来的房子够他装修好几年。他已经看到装修的热潮正向这个城市滚滚涌来。他说,这十几个活当中,有七八个是有钱的大老板,而另外七八个,都是公家的领导,这十几个活干下来,他差不多就能挣下十几万。他说,他相信用不了几天,在城里,每一个普通百姓住房都会装修,到那时,他的公司可以覆盖整个槐城。
五十一
那天晚上,在小馆昏暗的灯光下,林榕真借着酒劲儿,向我公布了一件极其严肃的事儿。那就是从今天起,他命名我为副总经理。他说,想跟他干的人不下十几个,之所以选中我,就因为我身上有种倔强的东西,有种属于自己的立场。他强调立场。他说,无论是我当初对乡村的沉迷,还是后来爱上许妹娜一定离开乡村的执着,还是那天拘留所里坚决喊出自己不是垃圾的犯傻,都让他看到了这一点。包括最近惹的那场祸。他说他虽然不了解我为什么惹祸,也不赞成我惹祸,但依他对我的了解,一定是受了不该受的委屈。他说,这世道大浪淘沙,你要是没有立场没有分量,一个激流就把你卷走了。
感动随酒穿过喉口流入肺腑,久已僵死的血管再次活跃开来。一段时间以来,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出错,我因此而烦躁郁闷,可不管怎样,他都没有放弃对我的理解和体谅,他依然欣赏我这粒不起眼的沙子……从不会敬酒的我端起酒杯,高高地举到林榕真面前。这时,我觉得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场景:那天在许妹娜家她喊我走的场景,我想起许妹娜那句“有本事才能玩小姐”的话,我的脸顿时热乎乎地烧了起来。我即使有本事,也绝不可能玩小姐,但想到自己就要成为有本事的人,感激的话堵在心口,一句也说不出。
其实,这个场景,许妹娜的这句话,一直就在我心的深渊里,只不过它被地面上茂密的草丛盖住了而已。或者说,我明知道那草丛覆盖着什么,故意不往上踩而已。我是说,那天晚上,想到这句话,想到小老板和许妹娜合伙污辱我的场景,我把满满两杯酒倒进肚子里,之后站起来,紧紧握住了林榕真的手。
也许,是我这一握,感动了林榕真,也许,他原来就有如此打算,既然提拔了副总,就得让副总了解更多的事情。从小馆出来,他带着我,去了一趟他的公司。
跟林榕真干以来,我还从没到过他的公司,这是一间坐落在市区边缘临街的屋子,从外面看,仅仅是一扇门和一个窗户的地方,并不很高的门头上有一个宽宽的牌扁,上面写着“容真装修”。“容真”,是他名字的谐音,从字面意义看,好像有还客户房屋面容以真相的意思。这很有点怪,明明是把屋子装假了,却偏说是真的,看来生活的真谛不光是你觉得真实,还应该是创造一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