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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哈!你?……你!”你终于想出来了:“老套筒!”还是在边区抗大分校的同
学,不错,是他,你也激奋起来,扔掉藤杖,捉住他伸过来的手。但他给你拾起,塞给
了你。你想谢谢他,但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尊姓大名,绰号倒记得清清楚楚。
“心兰呢?还在唱歌演戏吗?”
“唱什么?早围着锅台转啦!”你顿时间把五个钟头压在心头的负担,涣然冰释了,
用不着发愁怎样结束这场和老婆孩子的坚持战了。现在有坚持到底,抗战必胜的把握了。
乌拉,你在心里暗自得意。
让心兰率领着儿女去商量对策,是找是等,举棋不定去吧!不过想到自己倘非老战
友搭救,落到孤家寡人地步,也着实为走过来的路而抱愧。所以,你拉住他不放,生怕
一松手他飞了,又得回家去忍受无言的奚落,和从此一落千丈的局面。现在,他们还不
会那么当回事。香格里拉又在炫示她的新装。全家围着她啧啧称羡,还由于你不在场,
某种程度的无形压力也不存在了。不但香格里拉敢尽兴地表演,你还可以想象那位厂长,
怎样赞赏这种突破的勇气。建国也在演说,爱美是女人的天赋神权,谁也无权剥夺。你
老伴甚至揭发你刚进城,洗白衬衫,为了使它白,还滴两滴蓝墨水在洗衣盆里,说明你
也有常人的天性,只是后来才变成谁都该你二百吊钱似的没个好脸。你儿子建国肯定又
是那句话:“蚕用许多丝把自己缠绕起来以后,就变成了蛹!”说吧笑吧,你反正已经
决定,要狠狠地报复他们。只要整夜不回家,明天他们就会在晚报上登寻人启事,到玉
渊潭公园看你会不会投水自尽。总局的头头脑脑,一定面露哀思赶到,并着手筹备追悼
会事宜。全市派出所也会出动寻找一个丢失的离休干部。你的不肖儿女开始受到社会公
正舆论的谴责,一个个良心不安,灵魂仟悔,并且回忆和缅怀你的好处……还可以往下
设想许多许多,老伴整天流泪或者饮泣,她是演员,她唱过歌,哭起来估计不会难听。
香格里拉必定要设计出一套哀思眼,全黑的,洒上金色星点的曳地长裙,料子当然要用
金丝绒,这才能表现办丧事的沉重感。满屋里充塞着慰问的人,吊唁的人,和守灵的哀
悼气氛。“真可惜啊,一个多么好的同志,连遗体也不让我们告别就走了,以后再听不
到他手杖笃笃的声音,在敲打督促我们了……”
你笑了,你觉得你实际上还像早年一样,很富于幻想力和人情味的。虽然这么多年
来,似乎浪漫色彩淡化了,自由飞翔的翅膀折断了。可是现在,被老套筒紧握的手,重
新唤起二十郎当岁的激情,竟敢半辈子都未有过地大笑起来。他叫什么鬼名字来着?他
为什么叫做老套筒?他怎么到抗大分校的?后来分手他的去向?在学习期间他还有什么
值得记忆的?全忘了个精光。只记得他陪你翻过两座相毗邻的双峰山——俗称也叫奶子
山,追着流动演出的剧团,去听心兰的演唱。按现在的说法,她当时也算是新星,如今
胖得也许只能演地主婆了。就是他,还有你,竟敢违反群众纪律。他担当隙望,你爬上
树去摘熟透了的柿子。然后到演戏的地方,找到你热烈追求的女主角,悄悄地塞给她这
点礼物。其价值,其意义,和你儿子在马克西姆餐厅,为香格里拉点的一盘蜗牛菜,基
本相同。
接着便到露天场院里找这位老套筒,他已从老乡家借来张条凳,于是并肩坐下,仰
着脖子欣赏在汽灯光亮下演戏的王心兰。你眼睛只盯住她,演的什么,唱的什么,台上
的其他演员,你全不在意。有时,她下场去了,你瞪着溜圆的眼睛,便滑到舞台后面,
那果然像女人乳房似的山峰上去。在朦胧的夜色里,似乎柔软、丰满、富有弹性的质感,
都被你火辣辣的眼光触摸到了。那样浪漫,那样想入非非,那样绮丽的情思,竟然在这
华灯初上的北京街头,随着老战友的重逢,像春潮似的,从古老的年代里涌了过来。
幸亏黑了天,否则,你那一向严肃古板的面孔上,竟然出现初醉微醺的潮红,让战
友看了,还怪难为情的呢。
“我可没有想到你在北京,而且更想不到,会在这儿把你认出来!”老套筒热热乎
乎地说。
“这就是离休的优越性啦!”你也不知道为什么偏要表露这些显然多余的话,“当
差不自在,自在莫当差,担负一点工作,忙得你变成了机器。再说,那时候,车来车往,
也许你我天天碰头,但是不能见面——”你估计像他这样一个抗战干部,恐怕也和自己
一样的级别了。不过,你觉得他这股活跃劲,某种程度上也说明他修炼得似乎不到家,
没准还会低一个层次吧?不管怎样,今天晚上非住到他家去不可,最好(假如他是个处
级干部,房子怕不会富裕)能住到给你开追悼会的时候——别看现在一个熟人面孔也瞧
不见,溜达了五个小时,才好不容易捞到根救命稻草,还是位好几十年不见面的老战友。
亏他好记性,把自己认了出来。否则,人海苍茫,举目无亲,不知该投靠谁去?但是,
你会想象,只有在追悼会上,所有熟人一下子全都露面了。好,就在大家默哀三分钟那
个时刻,你出现了。像美国一部什么电影,人们都以为我个人已经升天了,没想到他还
活着。三分钟过后,大家抬头一看,你拄着藤杖站在你的遗像面前,那该是一个如何精
彩的镜头?!
你啊!你啊……
老套筒的眼力,也着实让你钦佩。漫说一个人,数十年过来,尤其经历了这样一条
曲折艰难的道路,会有怎样明显的变化,即使一块顽石,长时间的磕碰跌宕,冲击洗刷,
也不再是原来形状。可他一下子叫出你的名字:“方鹤!”说明他过人的敏锐和尚未衰
老的脑功能。老套筒是一种老式的步枪,虽老,经得起摔打折腾,虽旧,却还有战斗力。
现在,对到这年岁的人来说,倒有褒美之意了。他打量着你:“我看你还挺好!方鹤!”
“也还可以吧!”因为突然间,你想起香格里拉那张格外漂亮的脸,和料不到的美
的冲击力,使你家庭这长期还算平衡的局面,一下子震荡得不那么安宁了。
啊,他反应真快:“听你口气,有点情绪!”
“也许吧?”你模棱两可地回答。到这年岁,到这地步,又碰到这样毫无关联的朋
友,也无须遮掩了。
他目光亲切地瞅着你,但整个神态似乎不以为然地审视着你。“现在有种流行性寂
寞炎——”
你没听准确:“什么?”
“寂寞,不甘寂寞的寂寞!”
你笑了,无可奈何地承认。但你觉得香格里拉的爸爸并不一样。他搜集他过去威风
凛凛的照片,放大,上色;你连你自己前后判若两人的影集,翻都不翻。他复制他以前
大会小会的讲话录音,没事放着听,尤其鼓掌的地方,要反复几遍;你连有关你的报道、
访问,甚至整版八股文章,统统处理卖破烂了。所以,你对老套筒补充一句:“是这样,
也不完全这样。”
“那好,我可以把你记在我的备忘录里——”说着,他掏出一本厚厚的手册,那手
册像台历一样活页装着,拆卸自如,使用方便。看起来,他还很顺手,很熟练地写着什
么。
你惊奇地俯身看去:“干嘛?”
“我可以想法使你重新像陀螺一样转起来!”他已经把你的尊姓大名写在卡片上。
并且问:“不过你得告诉我,方鹤,你的特长,你的爱好!”
这真是让你哭笑不得的问题,从参加革命起,当组长当班长,当事务长。以后进城,
当校长,当科长,当处长,直到当局长。如果要回答的话,那么也只好是:特长——当
领导;爱好——还是当领导。“去你的吧!老套筒,我可没有兴致跟你开玩笑!”
他很正经,也很严肃地对你讲:“你怎么这样说话?哦,我忘了跟你介绍我的身分,
我的工作——”
“你还没有离休?”
“我还比你大呢,你忘了?大好几岁。要不,我会被班里同学起那么个绰号!”他
笑了,笑得爽朗而自信,毫不顾忌周围来来往往的行人。然后,他把手册合起,告诉你:
“我们会把你的数据输进电脑的。我现在担任这家公司的经理——”
“啊喝?搞洋务?”你心里马上有一种鄙夷的感觉,看起来,他大概也就是个处级
干部。百货公司,饭馆,副食品商店的负责人,都叫经理。他能羊群里出骆驼,是个大
家伙?恭喜你,这是现在很吃香的一个方面——”
“别酸溜溜的,方鹤!”他虽然年岁比你大,可并不迟钝,马上机敏地回敬过来。
“不过,我们倒确实搞了几台先进的设备,来处理人才交流的信息。中国是十亿人口的
大国,手工业方式的办事效率,和要达到人尽其材的宏大目标,完全不相适应,所以—
—”
你拦住了老套筒的演说:“什么公司?”
“他掏出来一张名片,递给你。就着路灯的光亮,你看名片上印着“A·E·M·C”
四个英文字母。老套筒示意你翻过来,黑体字是“人才交流信息公司”,你马上想起你
女婿讲过的那个八级干部,离休副部长,热火朝天搞着的公司,不好像也是这名称么?
你忍不住问,而且预感到会出现什么意外:“是不是有个翁老总——”
老套筒把手一摊,坦然自陈地说:“方鹤,方鹤,我就是啊!”他看你满面惶惑,
还夹杂着许多说不出来的奇妙神情,便有点抱歉地解释:“咱俩从抗大分手以后,我就
做城市工作,改了个姓,一直延续着用到今天。”他又紧紧握住你的手,看了看表,十
分遗憾,可又是十分高兴:“名片上有电话,有地址。今天碰上你太激动了,咱们有过
一个多么美好的青年时代,可以想象,我们还会有一个更加美好的晚年。不过,实在不
能陪你多聊了——”
“呼啦”一下,你的心彻底凉了,说什么也不松开手。
“你知道吗,我得赶紧到一家针织厂去,告诉他们一个绝妙的信息。原来这家厂子
欠债累累,马上就要倒闭关门的,全亏了一个叫香格里拉——”
你立刻像吞下一枚煮熟的整个鸡蛋,噎得直翻白眼。
“是一个很漂亮的中国青年时装设计家。这名字你也许不喜欢,我倒觉得蛮好听的。
她给他们厂子设计现在市面上最流行的那种女衫,起死回生,工厂被她救活了。”
你有点头晕,连忙拄着你那根有一百年古老历史的藤杖。手杖的作用,好像此时此
刻,才是正常和正经的。
不行,我得赶紧走了!你不了解内情,针织厂用重金聘请她当总设计师,香格里拉
拒绝了。她要当自由法人,哦,也许你不懂,这是法律名词。她要自己开业,这样可以
不受行业束缚,在艺术创作上获得自由。刚才,我接到一个电话——”老套筒也许意识
到作为一个经理,这样泄露公司业务秘密不甚妥当,慌不迭地告辞了。
你拉住他:“什么电话?”
“一位大背头青年作家给我透了个信,她动摇了——”老套筒再也不肯说下去,再
也不想在这儿逗留,急急忙忙挤在夜市的嚣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