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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回的主儿。据说还三天两头要小车,车来晚了还发脾气,还没完没了地往这往那打电
话。实在没有打的对象,问天气预报,问电视台节目。什么活动都挤着参加,什么场合
都抢着讲话。他女儿形容得好,戏演完了到后台还不肯卸妆,多么可笑!你当然明智,
你才不会伸手去要什么,给后来人添麻烦。此刻有求他们的,也许顶多是给你往家打个
电话:“心兰同志吗?你们怎么搞的嘛?老方散步到老局机关这儿,够远的啦,怎么没
个人陪着?这一片,车多人乱,万一有个闪失呢?……”
于是你仿佛想象到你屋里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而且你也能想象,保证谁也不去
接的。
从前,只要铃声一响,电话准是找你,全家形成条件反射。如今,还总是你先急急
忙忙扑向电话,结果,使你失望,离休的局长不大有人找了。不是元件厂来找你那厂长
女婿,便是医院急诊室找你内科主任女儿。这两位也算是一级领导的负责人,所谈的内
容,也不能使你这位做了三十多年领导工作的老同志有多少欣慰。什么硅片啊,软件啊,
什么CT啦,断层啦,全是业务,一点点政治空气也嗅不出。你担心,你摇头,而你那位
专门画雾不是雾,烟不是烟,在朦朦胧胧里却有两个光屁股女人的儿子建国,一拿起电
话,“哈罗”一声以后,你就听他从美术界骂到文学界,然后再把影视界扫荡一番。口
气之大,好像这个地球上,不,应该说整个宇宙空间,只有他的画才是画,别人都是鬼
画符。而也只有电话那端的大背头(你见过的),写的小说才是小说,别人都是胡扯蛋。
这时,你不仅摇头,还在叹息,对你老伴说:“心兰,你竖起耳朵听听,这该怎么得
了?”
心兰是那种只要孩子不犯法,便满足得谢天谢地的母亲:“你年轻时不比建国疯?
翻山越岭……”
你虽然面孔板着,心里笑了:“可不吗!”其实,你冒险越过封锁线,往边区去投
奔革命的时候,也有儿子这种外向的、多血质型的躁狂特性。这个建国,红卫兵破四旧,
串连造反,有他;四五运动,天安门挨打,有他;西单“民主墙”,起哄捣乱,有他;
拿墩布蘸油当火把,庆贺女排胜利,又有他。他像只鸟,只要有风,准展开翅膀,也不
管朝哪个方向飞。对象找了几个,走马灯似地换,谁知这一次的香格里拉能不能久长?
自从她来到你家,电话整天了零零地不断,你成了总机接线员。话筒上也染上了由
口红、脂粉、发乳、香水混在一起,直让你打喷嚏的芬芳。电话成了她专用的,有男有
女是不用说的了,居然,你还听到电话那端传来,中国话讲得不那么流利的外国人,找
香格里拉,陈女士。天哪,你对涉外的事情,从来是谨慎小心,又加小心谨慎的。可她
像没事人似的,轻描淡写地说:“勒内小姐从巴黎回北京来了,给我带来几本最新的大
陆时装杂志……”
现在你赌气不在家,这个电话不会马上有人接,正如洗脸池上的牙膏、香皂使完了,
无论厂长、大夫、画家,都不会主动自己去买的。让它响着去吧!丁零零,丁零零,一
直把心兰从厨房里响出来为止。还是老伴心疼你,央求三位中的任何一位去接你回家,
同时必然要数落你几句的。“也真是的,老小孩,老小孩,人老了倒成了小孩!快去吧,
建国,你少听会儿不行吗?”
你完全设想得出,戴着立体声耳机听音乐的建国,任你老伴说破嘴,他听见装听不
见,逼急了还会恶狠狠地把碳条在画布上乱抹一气。“活该,他愿意——”
“是你说的话吗?你把爸爸惹恼了,你还不去?”
青年画家认为你大发雷霆毫无意义,只不过领导别人惯了,总要凌驾于大家头上,
总要施展权威。其实这是不正常的心理状态。好比口重的人,一旦缺盐少酱,嘴里便谈
出水,没着没落地难受了。他说:“父母和儿女之间,不是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机关
模式在家庭里是行不通的。你讨厌香格里拉这个名字,你叫她户口本上的名字陈卫红好
了,这还可以使你回忆起触及灵魂的年代呢!你为什么不愿意腾出房间,也是南面为王
的帝王思想作怪。你应该搬出来,光是色彩的生命线,时装设计,油画创作,都需要空
间和阳光。从价值规律看也该搬,你那二百来元工资,只不过相等于画面为4×6的习
作一半价钱,而一台晚会的服装设计,那酬劳的数额,足以使你吓一跳。”
马克西姆的法式大菜,你光顾过吗?建国饭店酒吧里的纯马了尼酒,你品尝过吗?
可你知道,建国,香格里拉,那位大背头新秀,却敢去冒险,而且决不吝啬。你连一些
普通饭店,也缺乏迈进门槛的勇气。其实走得这样累,完全可以到一家上乘的、与你往
昔身分相称的饭庄,坐上一会,歇歇脚,点几个菜,要两杯酒,自斟自酌,岂不也好?
可你根本不朝这方面想,也不敢朝这方面想,只是在人群里搜寻熟悉的面孔。
你啊!你啊!……
建国不会来的,假如你答应房子,答应精神上支持,答应将来成立香格里拉时装设
计中心时,你当董事长,也许要辆出租车,专门接你一趟。他好意和你谈远景,你藤杖
一戳地吼着:“够啦,给我收摊吧!”厂长在你家算外姓人,对家庭纠纷采取不介入的
严格中立态度,也觉得你有点过分,用手杖代替语言,对待你全凭自学成才的儿子,也
太粗暴了!你由于洁身自好,帮过他什么忙?女婿也是不敢得罪你的,笑了笑说:“美
国的麦克纳马拉国防部长下台以后,去当世界银行行长。基辛格不当国务卿,好像也做
了什么公司的董事长!”
“异想天开!”
你把儿子画出来的香格里拉精心设计的远景图,用手杖拨拉到一边去。“什么中心?
这家里只有我一个中心!”
你看不惯,不知为什么越来越看不惯你的儿子!
其实,你年轻时,活跃程度也不亚于目前的建国,也曾经狂热地追求你现在的老伴。
如今,任何一位到你家的客人,都难以相信油米柴盐的老太婆,会是当年演过《王秀
鸾》,《赤叶河》的女演员,而且更无法想象你这样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领导干部,
动不动用拐杖戳着,指责谁的不是,有权教训众人的长老,会赶几十里路,翻山越岭,
追赶心兰的剧团,去聆听一曲她唱的《燕燕下河洗衣裳》。但现在,连你儿子的房间,
也视作禁区了。
你讨厌他屋里那些裸体画。建国一门心思就研究这个,虽然并无任何猥亵的低级趣
味,总觉得很不像话。你尤其不喜欢他那些莫名其妙的雕刻。不知从哪儿挖来的,盘根
错节、缨络累赘的老槐树根座,刻出来似乎有无数变形的,赤身露体的少女在磨盘下挣
扎,简直使你无可容忍。有一回,香格里拉竟然坐在那里当模特儿,一丝不挂。佳佳,
那小外孙女向你当新鲜事讲了以后,你差点没背过气去。你让心兰去干预他们,可香格
里拉一点也不害臊——她爸妈怎么教育的啊!——回答着你老伴:“妈妈,建国没上过
美术学院,我愿意为他的事业,为他的成就——”你忍无可忍,估计她已穿好衣服,满
脸道德文章冲出来。谁知她只披块薄纱,纤毫毕露,你只好双目紧闭地责备:“你俩还
没结婚!”
“爸爸!”她甜甜地喊了一声。“你应该相信我们!”
相信?想到这里,摇摇头。继续笃、笃、笃地走去。该死啊,熟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现在,你明白了,别说不会去电话,即使真有人打,也不肯来接的。因为他们实际上已
经掌握你的致命伤,偌大北京城,你找不到另一家藏身之处。你老伴不是在对香香喝卡
路里不高的鸡汤以后,根本无所谓地说:“由他去吧!走不多远的。他这辈子还真是没
交下几个能掏心窝子的朋友,全是公事公办的泛泛之交。没地方可去,转一圈,气消了,
也就拉倒了!”
你在门外还听到建国的嘲笑:“正因为他寂寞,没事干,又不甘当平民百姓,就拿
我们撒气。香格里拉,还真不如你爸爸自得其乐呢!每天报纸一来,边看边用毛笔蘸红
墨水划圈,作批示。什么‘此文甚好’,什么‘可再闯’,什么‘切中要害,建议全家
诸同志一读’——”紧接着是香格里拉轻盈的笑声,她补充说:“结果这些旧报纸,人
家废品站都不收购……”
“哈哈哈哈……”全家人的笑声,从门缝里溢出来,你只有出走是唯一的办法了。
冲这笑声,你也不能轻易收兵,可是在谁家找个落脚之处,非把他们急得像热锅上
的蚂蚁才称心呢!这一片胡同里,肯定有总局职工在居住着,可哪条胡同?多少门牌号
码?你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你坐车来视察过的,因为房破屋漏,怨声载道,你才深入群
众表示关心,但你作了指示后结果如何,是否还得用盆盆罐罐去接滴滴嗒嗒的漏水,你
好像不曾再过问的。可这一带房子基本是老样子,因此,即使人们能原谅你,愧对旧日
部下的内疚滋味,也不好受。干部的居住条件,自然要强点,但如你老伴所说,你也顿
然醒悟,三十五年过去,一个称得上知己亲密,可以推心置腹,能够毫无挂碍地住上几
天的人家,还竟是难寻难觅。
谁让你这多年,把普通人的正常情感,收敛在你的冷峻、威严、不动声色的外表里,
压缩在你那枯燥的谈吐、淡漠的眼光和居高临下的气势里呢?自然,那些需要你的权威
作助力,以达到目的而仰仗你的人,那些你需要人家权威,以达到目的而你仰仗的人,
一旦离职退隐,这种由于权威而建立的联系,虽然也曾如烈火烹油地那样炽热过的友谊、
情分、交际、往来,此时,像过期支票一样,人走茶凉失效了。
现在,你真后悔啊!一种莫名莫妙的孤独感袭上心头。也许有总局职工从你身边擦
肩而过的,你原来对人家就冷冰冰的,有什么义务必须热烘烘地扑向你呢?说不定故意
闪过脸去回避你了……你使劲地用藤杖戳了一下方砖,这回并不是朝别人发火,倒确确
实实在生自己的气了。没想到,快五个钟头,藤杖敲遍了无数块方砖,了无反响,这一
下痛到自己心上的打击,倒戳出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老头子,站在你的面前。如果不是
在大庭广众之中,你准以为看到镜中你的影像了。也不知是你挡住他的路,还是他拦住
你的道,脸碰脸僵持着。惟一的区别,他和颜悦色,你怒气冲冲;他乐观豁达,你满脸
官司;他心情舒畅,你憋气窝火;他向你伸出友情的手,你却用手杖隔开,示意他识相
让路。
“咦?你该不是小方,方鹤吧?”
你怔住了,敢叫你小方的人,这世上还有么?直呼你姓名的人,又能有几位?部下
敬呼方老,同事称你老方,即使老上级见面,方鹤后面,还亲切缀以同志二字。
“谁?”
“还记得我陪你翻山越岭去听《燕燕下河洗衣裳》?”
“啊哈!你?……你!”你终于想出来了:“老套筒!”还是在边区抗大分校的同
学,不错,是他,你也激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