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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他困惑不解的是,小六子从哪来的表?而且他从未听说小六子有表啊……
朱四重新点起一根烟,凶狠地吸了几口,然后他便让人把厨子、杂役等下人一一喊了来。
他说,小六子有块怀表,你们知道吗?
下人们都说知道。
哪来的?他又问。
下人们说,是井里捞上来的……
听了这话,朱四和马老五对视了一眼,接着他那一贯镇定自若的面孔就像蜡染似的失去了血色。
汽车在山道上剧烈颠簸着。如同恶梦一般,小六子醒来时,发觉自己手脚被捆得结结实实,装在一只麻袋里。在汽车的摇晃中,他就像一袋面粉似的,整个身子左右摇晃,不时遭到猛烈的撞击,痛得他咬牙切齿,直想喊叫,可嘴巴被塞得严严实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总之对小六子来说,这时间是太漫长了—无休止的颠簸总算停下来了。他感到被人抬下车,扔到了一个什么地方。模糊的白光隐约地穿过麻袋的缝隙,朦朦胧胧地透过来。边上有人在说话,叽哩哇啦的。日本人?他心里颤了一下,一股寒气不由从脚底板冒了上来。
又过了一会儿,就听见一阵呱叽呱叽的皮靴声由远而近地传过来,带着空空的回音,最后停在了他的跟前。有人站在那里咕哝了几句,接着麻袋就被狠狠地踢了一脚,是那种带钉的皮靴,小六子痛得一哆嗦。再接着,又是一阵叽哩哇啦的说话声,麻袋便被打开了。强烈的灯光白晃晃地倾泻而下,耀得小六子眼花缭乱,还没等他看清东西,又有人把他像拎小鸡似的从里边拎了出来。
站好了,一个声音低沉地响起,在坚冷的水泥四壁上发出嗡嗡的回声。
由于捆绑时间太久了,小六子感到双腿发软,刚站起又无力地瘫倒了。但站在边上的两个粗壮汉子却不由分说地扭住他的胳膊,强行把他拖了起来。
站好了,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小六子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脸上长着黑痣的家伙站在距自己约五六米的地方。他叉着两腿,双手抱在胸前,目光冷冷地瞅着他。声音就是从他嘴里发出的。直到几天之后,小六子才知道此人就是日本陆战队情报课长颖川上尉。在颖川旁边的椅子上,还端坐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家伙。这人小六子见过,他就是大远东探矿公司的董事长尾崎一郎。
小六子挣扎着,想说什么,但嘴里堵着东西发不出声音来。尾崎微笑地做了个手势,有人便上前替他解开绳索,除去嘴里的破布。呸,小六子像活过来似的,朝地上啐了一口,又猛咽了几口唾沫,他说,你们要干啥?……要干啥?……
尾崎轻声咕噜了几句,颖川便说:
你是朱小六吗?
嗯,我是朱小六,你要干啥,要干啥?……
颖川没有理睬他的话,他继续问道,
你知道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小六子摇摇头。直到此刻他才顾上四下里打量了一下。他发现自己正在一间很大很空旷的地下室里。上下和四面都是水泥砌的,没有窗子,但摆满了各类shen人的刑具。我的二哩!小六子在心里害怕地叫了一声。
这是丰岩煤矿,颖川故意把语气放得和缓一些,他说,你不要害怕,我们把你找来,只是想弄清一些事情。尾崎先生说了,我们并不想为难你,但你必须如实回答我们的问题。现在谁也帮不了你了,包括你们的县长大人。你明白吗?
小六子眨巴眨巴眼睛。他什么也不明白。尾崎站起来,慢慢踱到他的面前。他眯缝起眼睛看着小六子。尽管他极力摆出一副和蔼状,但那目光中隐含的杀气还是让小六子哆嗦了一下。
年轻人,这个你见过吗?尾崎开口说话了,他举着一块怀表在小六子眼前晃了晃。小六子不禁一愣。他想,这表咋弄他手里啦?正迷惑间,颖川在边上催问道,尾崎先生问你,见过这块表吗?小六子低下头去,半天不吭声。颖川又说,我们知道,这表你一定见过,是不是啊?
小六子摇摇头。
你要老实回答,颖川走到他背后,提醒说,事情我们都很清楚了。这表是怎么到你手中的?只要你说了,就没你的事了。
停了停,他又很温和地问:
朱县长知道这件事吗?
一提到朱四,小六子顿时警觉起来。他脑子飞快地转了转,便感到这事有点不同寻常了。虽然眼下正在发生的事他还懵懵懂懂地弄不明白,但本能告诉他这块表准是有来头的,说不定还和啥要紧的事有关联。一想到这里,他开始紧张起来。
小六子第一次见到这块表,是在五湖落下第一场大雪的时候。那天早上起床后,他拎着水桶去内院的水井中打水。天很冷,并台上冻了厚厚的冰,走上去滑溜溜的。小六子朝冻木了的手巴掌上哈了哈热气,便把水桶放入井中,接着胳膊运力,动起长长的井绳,待水灌满,刚要往上提时,手一滑,水桶脱了钩,咕嘟嘟冒起泡沉了下去。小六子趴在井台上朝下望了一阵子,便丧气地骂起来……
中午吃过饭,天气好起来了。小六子便找来几节长竹竿,绑到一起,竹竿头上安了钩子,然后挽起衣袖,在井里打捞起水桶来。厨子和杂役等下人都围过来帮忙、看热闹。捞了一阵,好不容易手上有了感觉,但水桶刚提出水面,钩子却拉弯了,水桶重又沉了下去。小六子把竹竿拉上来,想整理一下钩子,这时厨子先叫了起来,快看,快看,那是什么?
原来钩子上挂了个亮闪闪的东西。小六子轻手轻脚地将竹竿提出井口,一看竟是块怀表,表链正紧紧地缠在钩子上。小六子这下子乐了起来。他把表在身上擦了擦,擦去泥土,又上了发条,那表就咔嚓咔嚓地跑起来。大家争着传看了一会儿,最后又被小六子夺了过去。小六子很得意地把表挂在胸前,然后说,这事不许多嘴。他指了指朱四的书房,下人们便会意地嘻嘻哈哈笑起来。他们知道,朱四对小六子特严,怀表的事让他知道,保不准就要收回去。当然谁也不知道这块表意味着什么,接下去仿佛命中注定一般,就发生了小六子赌牌输表的事。
为什么不说话?颖川看他闷头不吭声,便进一步开导说,年轻人,你要知道,我们既然把你请到这里来,你不老实回答问题,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尾崎先生刚才已经讲了,只要你把真相说出来,我们马上送你回去,而且还会给你许多许多的钱。小六子眨巴眨巴眼睛,还是摇了摇头。他已暗中打定主意,啥也不说。尾崎生气地嘟起了嘴巴。你不老实,他说,这表是你输给万盛旧货店陈老板的,对不对?
小六子咬了咬嘴唇,仍然摇头。
尾崎垂下肥厚的眼皮,朝身后做了个手势。地下室的铁门哐啷一声被打开了。当小六子看到失魂落魄的陈老板被押上来时,他开始慌乱了。陈老板满身血污和泥灰,蓝色的棉袍被撕扯破了,青紫的眼角像发面似的肿胀着,在灯光下晶亮地泛着光。他朝着小六子哭叽叽地喊道,鼻涕和泪水把他那张恐惧的尖长脸弄得肮脏不堪。他说,都是他,都是他……我啥也不知道,啥也不知道……
尾崎咧了咧嘴巴怪笑起来。他很得意地望着小六子,说,年轻人,事实就摆在你面前,抵赖是没有用的。不要说你不知道,我对这话不感兴趣。我想知道的是,这表是从哪来的?它是怎么到你手中的?
小六子知道瞒不过去了,他眨巴眨巴眼睛,开始胡乱编造起来。他说这表是他拣的,地点就在东门外的大桥下。为了使日本人相信,他还信口编了一些拣表的细节。真的,他还赌咒发誓说,真是拣的,我要讲一句瞎话,就让我烂舌头,就让天打五雷轰。
尾崎慢慢地沉下脸去。他低低地咕噜了一句,站在小六子身后的两个彪形大汉便沉稳地走上来扭住了小六子。他们像吊小鸡一样把他反吊起来。剧痛猛袭而来,小六子忍不住龇牙咧嘴地叫唤起来。尾崎冷冷笑着,他走到小六子面前,用手指挑起他的下巴,接着他说,我想最后问你一次,这表从哪儿来的?
小六子畏畏缩缩地垂下眼睛,他的目光中闪过一阵子恐惧,但他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拣的,真的,是拣的……
尾崎的手猛地抽了回来。他掏出手帕擦擦手指,又把弄脏的手帕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了一下。然后,他朝颖川哇啦哇啦叫了几声,气呼呼转身走了。
第二天早上,尾崎正在吃早餐时,颖川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昨夜通宵的刑讯使他脸上满是疲惫之色,但他的情绪却充满了不可遏制的兴奋。他快步走到尾崎身边,用一种难以掩饰的激动语调说,招了,小六子全招了!
尾崎端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他非常镇静地喝完杯中剩下的牛奶,接着用餐巾揩了揩嘴,这才慢慢抬起头来。他说,是朱四吗?
颖川点点头,他说,小六子供认,这表是从县府内院的水井中捞到的。
尾崎的胖脸上浮起了一丝狞笑。这结果似乎早在他的意料之中。高田事件发生后,尾崎一直不相信这是一起偶然的车祸,但他没有证据,无法推翻中方的结论。几个月过去了,尾崎并没有死心。他陆续派出了一些耳目,四处打探消息。当化装潜入五湖的颖川上尉无意中在万盛旧货铺发现这块怀表时,事情就出现了突破性的进展。这块表是高田利雄的随身之物,怎么会长腿跑到县府内院的水井呢?这是一个重大的疑点,它说明所谓的车祸以及高田之死都与朱四有关。
尾崎迅速作出了决定,他命令颖川一边向关东军大本营报告,一边准备好所有材料,他将亲赴省城,兴师问罪。
然而几个小时后,就在尾崎得意洋洋的时候,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他拿起话机,听着听着,脸上就突然变色了。电话是颖川打来的,他说刚接到五湖情报员的报告,朱四死了。
死了?是的,他是被人炸死的,就在今天早上。
这怎么可能?
这消息不会错,有人亲眼所见。
什么人干的?
还不清楚。
……
尾崎慢慢地垂下手,颓丧地放下电话。然后,他坐到椅子上,仿佛生了一场大病似的。很久,没说一句话。
13
朱四遇刺发生得十分突然,几乎所有的人都感到非常意外。但事后回想起来,也绝非偶然。早在释放日本人的那天晚上,县府内院就出现过血光敢死队的炸弹,矛头很显然是对准朱四的。但随着高田事件的发生,释放日本人的后果事实上并没有成立。因为高田等人都死于车祸,无一生还。人们对朱四的责骂也渐渐缓解下来。
就在人们认为不会再发生事情的时候,事情却突然发生了。
出事的那天早晨,朱四和往常一样起得很早,然后来到护城河边的小树林里练起剑来。这是一个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下了好几天的大雪停了下来,清晨的雾很快散尽了,天边泛起一片干爽的白光。这些天里虽然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但这似乎并没有影响朱四的情绪,他屏息静气,神情安详地练完剑,这时天已经大亮了。
朱四把剑插入鞘内,掏出手帕擦了擦汗,循着来路悠悠地往县府走去。这是他一天里心情最好的时候,朱四走得很慢,心情平和而宁静。转上大街后,一些熟识的老板们纷纷从临街的店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