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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吧,房间 作者:林白-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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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千字200元,若是特大的名家如冰心什么的,价格还可以提高。这个稿酬标准把我吓了一大跳,我们时报是千字30~50元,名人们说,给你们稿子是扶贫性质的。B的来信说他已把简历寄去深港建设报,说像我这样的估计可拿到月薪2000元。B当年曾经有过与我结婚的念头,他认为我既然已经离婚,孩子又没放在身边,何不去深圳闯一闯。在我看来,B有点重续旧情的意思。 

        在冬天的时候,解聘的遭遇尚未到来,它被时间包裹得严严实实,一点影子都看不到,一点气息都没有逸出。环境时报的院子里,丁香树在安静地过冬,柏树从容地苍翠着,副刊部红色的门框、绿色的窗框、灰色的屋顶全都毫无声息地端伏在冬季里。时间一块一块地流动,在它的上空,哔哔剥剥地爆响的是《深港建设报》。现在回想起冬季,这个报纸的名字的确就像爆竹一样在那段日子炸响。深是深圳,港是香港,深港就是这两个地方的综合,是一加—大于二的相加,深圳已是一个热火朝天的名字,再加上一个繁华美妙的香港,简直就无以复加。正如深圳是焰火火红的颜色,香港就是这颜色里闪亮的金光,它们互相辉映,蔚为大观,一次、二次、三次地闪烁在灰色阴沉的冬季,在《环境时报》的院子里发出充满蛊惑的声音,那辉煌的亮光在熄灭之后还不停地重新闪烁,像某种制作精良技巧高超的特种焰火,它们的声音一直回荡在冬季。在单位只要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深港建设报几个字就会鱼贯来到我的眼前,它们像风一样连成一片,将我心中的乌云驱除干净,露出蔚蓝明净的天空。 

        被解聘之前我从未真正想到要去试试。在我的想象中,深圳是一个终日忙碌、没有午睡和闲暇的地方,而且所有的东西都贵得吓人。我既害怕高速度又害怕高消费,更重要的是我清楚自己青春已逝,妙龄不再,在那个看重色相的地方我没有什么优势。因此《深港建设报》在我的意念中一直是一只悬浮在空中的气球,而不是一块可以充饥的蛋糕。但我现在还是来到了这里,而且《深港建设报》都完蛋了我还待在这里,这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匪夷所思。 

        我和南红住在这个叫赤尾村的地方,听地名就有一种穷途末路之感。我丢掉了工作,南红不但失去了她的男朋友和珠宝城的位置,还得了盆腔炎躺在床上,头发里长出的虱子像芝麻一样。我们各自中断了自己的生活,时间空荡荡的,窗外菜地的气味无聊地停留在房间里,就像一个讨厌的人蹲在屋子的中间,半天一动不动。 
 
        大粪的臭味从关紧的窗口逸进来,那是一畦包心菜,一畦青蒜,一畦小葱联合发出的气味,但在它们中间或在它们之上,我还是常常看到单位院子的那些丁香,那些白色的花朵从青芒峰立的葱蒜间升起。环绕着丁香的垃圾桶,土黄色的陶釉上有一只黑白间杂的大熊猫,年深日久,下部积满了尘土与污迹。我的心情时好时坏。 

        南红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我们互相懒得说话,我知道她的疲惫比我更甚。她既疲惫又烦躁,躺在床上使劲抓她的头。这种指甲接触头皮发出的声音是世界上最难听的声音之一。房间里的一切全都混乱不堪,桌子上摆着油和酱油、火柴、盐,床上塞着梳子、美容霜,床顶的铁架上挂着两个人的胸罩和三角短裤,它们曾在大雨来临之前的闷热中散发出难闻的微腥气息。南红说如果天再这样反常地热下去,大家就会都死光。她又说如果死光了人,天也许还是这么热。 

        她对什么都不抱信心。有时她不愿意吃饭,说懒得吃,吃不吃无所谓,死了就拉倒了。有时她又想通了,说怎么活都是活着,这时她就表示想吃炒米粉。我也喜欢吃,于是积极去买菜,到附近的农贸市场买来米粉、青蒜、肥瘦肉、豆芽,它们色味俱全地出现在我们的小屋里,它们的气味就是生活的气味,是生活中诱人的一面。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在犯人被砍头之前要给他们喝酒吃肉,吃了好吃的东西,基本的生活愿望就满足了。在炒米粉的日子里,我们的心情就比较好,屋子里弥漫着猪油和青蒜的香味,我们什么都不想,解聘、人工流产、离婚、上环,等等事情我们一概不知道。我们除了想着享受猪油和青蒜的香味之外什么都不管,所以每次我买了菜回来就放在房间的桌子上,让南红躺在床上就能看到它们,然后我才一样一样地拿到厨房的水池去清洗。清水冲刷着我的双手,光滑而清凉,我在这时容易感到一种久违了的闲情逸致,那是一种只有童年的时光才会有的心情,在那种心情中,任何方向都是无比空阔的草地,往天上也可以打滚,往地底下也可以打滚。 

        但好心情总是一闪而逝,南红挠头的声音把虱子的概念传给了我,我对虱子本来没有什么印象,从未仔细看到过这种与人类关系密切的小动物。在我的想象中,那首先是一种肥硕的虫子,肚子大而圆,里面装满了一肚血,它的四只细腿在人的毛发或肌肤上爬来爬去,有时在衣服的皱褶里。它在谁的头皮上咬一口谁就会感到一阵刺痒。如果谁老不洗头洗澡它就会出现在谁的身上。 

        有的虱子有翅膀,这样的虱子是狗的虱子。狗虱与人虱是不同的。 
        南红挠头的声音充满了快感。我说南红你把头发剃掉算了,我来帮你。 
        她不作声,也不翻身。后来我找房东借了一把剪刀,如果这是一把剃刀就更好了,它银光闪闪,薄而锋利,我轻轻地刮着南红的头皮,她的头发脱落的地方头皮泛着青色,就像电影《诱僧》剧照里陈冲的光头一样,那是满街的报摊上一再出现的著名光头。这样的光头有着一种轻盈的优美,一无牵挂万事俱休的优美,视觉上新鲜而哀绝,使这种离女人最远的发式(如果这也算一种发式的话)反而最具有女性的味道,它怪异而神秘,令人想到一些非同凡响的事件。但我没有找到剃刀,即使找到了也不敢用,弄不好会把南红的头皮刮出血来。 

        她低头坐在床上,我在她周围铺了一些晚报,用她的枕巾掖住她的脖子。我用剪刀剪,深一刀浅一刀,效果就像狗啃。她的头发结成一缕一缕的,没有美感,握在手上滑腻腻的。一个女孩是否时髦,一个女人是否优雅,头发是最直接的标志,它首先必须干净,然后才谈得上其他。 

        头发剪到一半的时候我看到了虱子。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见真正的虱子,我小时候生活在镇子上,很早就知道有这种动物,并且知道有一种梳头的工具叫作篦子的,就是专门对付虱子的,几乎每家都有。我也听说过某某女生曾经长过虱子,但我们都躲得远远的,虱子像病毒一样会传染,不一定因为讲卫生就不长虱子。女生的长发油汪汪的,善良的老教师用篦子替她从发根梳到发梢,那种油腻腻的感觉通过空气都能感觉到,就像此刻我手上捏着的南红的头发,在我松手后还沾着我的手。 

        后来我看见了它们,我尽可能地贴近头发根剪掉头发,虱子无处藏身,它们夹在头发中落到报纸上。我一共看到了两只,它们的形状和大小都像芝麻那样,灰色、有细须,捅它们一下就飞快地爬,我估计它们的壳有一定的硬度,所以阿Q咬起来才会响,放到火里烧也会产生“噼噼啪啪”的声音。我比较欣赏小而硬的虫子,最讨厌肉乎乎的蛆。 

        秃了头的南红坐在床沿上,菜地的风从窗口吹进来,床上来不及收拾的报纸和头发险些被掀起来。如果它们被吹起来就会在屋里弥漫,它们没有了根,轻而细,任何微小的风都会使它们离开原来的地方。 

        消灭了虱子并不能使我心情好起来,它出现在南红的头发上向我昭示了生活的真相,在我知道被解聘的消息的那一刻起我就听到了虱子的声音,我觉得它们其实早就不动声色地爬进了我的生活中,而我的生活就像纷乱的头发,缺乏护理,缺少光泽,局促不畅,往任何方向梳都是一团死结,要梳通只有牺牲头发。 

        剃了头的南红变得安静了,她不再搔头,也不像以前那样老躺在床上不动,她有时坐起来,走动走动。后来她开始对我说她自己的事,控制不住地说了又说。她说史红星这个人实在非常小气,简直不像男人,又说老歪虽然是个混蛋,但这个人还是有点好玩,而且比较大方。她还跟我说她的一次怀孕,一次放环,一次晚上给家里打长话被人抢了钱,她母亲在电话里听到她一声尖叫就没有声音了,还有一次她跟人合住的房间被偷得一干二净,好一点的衣服都被人拿走了,现在的衣服都是后来买的。 

        她跟我说她的一切,诉说使她舒服。 
        有一天我忽然说:“南红,我想把你的故事写成小说。” 
        她当时正坐在床角里晃着身子,好像想起了一首当时流行的情歌。她停下来,看看我。我说我也许能写成一部长篇小说,有一个认识的人做了书商,他,劝我写写自己,说现在这类书能卖得动。我还没有想定,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太平淡,每天上班下班的没有什么写头,不像你的生活丰富多彩,还有惊险的成分,我想先拣精彩的写,如果能写成就写我自己,如果真的能写成畅销书,我和扣扣的生活就不成问题了,起码两三年内不用急着找工作。 

        南红没有说话。她又开始摇晃身子,但她晃得有些慢,看来她是在想。 
        半天她说你写吧,不要用我的真名就行,就算我作贡献吧。 
        我买了两本稿纸和圆珠笔,吃完早饭我就把厨房的灶台擦干净,好在这一带农民的房子都装修得不错,每家的灶台都贴了瓷砖。我把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木椅子搬到厨房,把灶台当作我的桌子,崭新而厚实的一本稿纸端正地放在瓷砖上,干净、明亮、目清气爽的,有一种新的开始的感觉。我觉得选中厨房写作的念头真的不赖,房间里虽然有一张三屉桌,但它上面堆满了乱糟糟的东西不说,更要命的是床上躺着南红,我摆脱不了背后有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自己的感觉,即使她毫无好奇心,一天到晚浑然不觉,我也没法在有人的房间里写出东西来,更何况我写的就是这个人。 

        我暗暗庆幸南红租住的这套一居室五脏俱全,厨房里有瓷砖的灶台,这真是太好了。厨房,这是多么令我感到安全的地方。我跃跃欲试地坐下来,心里充满了兴奋。 
 
        但我一时有些写不出来。 
        我多年不写作,现在才发现自己找不到语感了。我心里拥挤着许多东西,不管我在做什么,到街上买东西、做饭、洗衣服、上厕所,甚至在跟南红说着话,我要写的东西都会在我的脑子里奔腾,它们真像是大海里的水,层层叠叠,一浪又一浪。但它们没有流畅的通道,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它们写出来。我脑子里出现的是某件事的开始或结局,某个人无法忘记的面容,某阵心疼的疼,某时生气的气,但我就是不知道怎么把它们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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