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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晒,不怕风雨打……”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大方,但一直没问。
也许是因为我们在班上都没有什么伙伴吧。我是性格孤僻,而他本来是有很多伙伴的,可自从他妈在学校哭过后,与他玩耍的伙伴就越来越少了。
李广大带我到处去弄好吃的东西。我们俩活像两只直立行走贪得无厌的害虫。青羚角、莴苣菜心、红薯、蚕豆荚、豌豆,虾,以及某种叫不出名字的灌木细枝——剥皮,掐尾,淡紫色一小段,放入嘴里嚼,略苦,微涩,却嫩。还有辣椒,红的,或绿的,最好是那种尖尖的朝天椒,摘下来,洗净,放玻璃罐内,撮上点盐,过些日子拿出来嚼,可好吃呢。对了,还有麻雀儿,要想弄到它们可不容易,一般是拿弹弓去射。弹弓的架子倒不难弄,山上到处都有结实的小树叉,就是用做皮筋的从自行车轮胎上剪下来的皮带难搞,得去街头满手污泥的修车师傅那偷。
李广大就有一把弹弓。
我们常汗流狭背地奔走在烈日下,听到鸟叫,屏声静息,小心翼翼地挪过去,再从裤兜里掏出精心挑选出一般大小浑圆的小石子,拉开弹弓,瞄准,啪一下,射出。麻雀真好吃,裹上一团田边粘性较强的黑泥,泥里再撒入点从家里摸来的盐,捡些枯枝,找僻静背风处,生起堆火,等黑泥发脆,开裂,颜色变白,踩熄,手忙脚乱地扒去它,撕去泥,要很小心地撕,既能撕去麻雀的羽毛,又不至于损坏麻雀的皮肤,然后往嘴里塞,真香,香得连舌头也想吞下去。
李广大的妹妹叫李小花,但李广大背着爸妈时总叫她小逼壳。她老跟着我们,老爱大惊小怪地叫出声,害得那些麻雀扑腾腾就飞远了。
李广大这时会沉下脸来骂,“小逼壳。”李小花就往后退几步,眼睛睁得大大的,小脸涨得通红,鼻尖泌出汗珠,似是惊恐,可过不多时,又凑过身,拼命地朝正葡伏在草丛里的我们打手势,示意麻雀又飞回来了。她的动作太大了,麻雀呼啦下又高高飞起。我也不喜欢李小花,她的鼻涕太长,老挂着,哧溜哧溜地响,头发又干又黄,稀稀疏疏,一点也不好看。我与李广大就会想方设法甩脱李小花,一般是跑,互视一眼,撒丫子就朝远方跑去。李小花便在后面追,边追边喊,“哥,哥啊”,声音颤颤的,听起来就似没发育成熟的小母鸡在打啼。
4
那天,我记得很清楚,我在堂屋门口喊“李广大”,李广大还没应声,李小花就从屋里蹿出来,头上扎着朝天辫,一耸一耸,“朱投歌”。
我没理她,她怯怯地又喊了声,“朱投歌。”
我说,“你哥呢?”
她说,“在河里玩。他坏死了,拿石头扔我。”李小花撸了把鼻涕,样子显得份外委屈,手一甩,鼻涕落在门槛上酣睡的老人的脸上,吃了一惊,吐出舌头。老人却没睁眼,头歪了歪,伸手在脸上胡乱摸了几把,喉咙里咕噜一声。李小花嘘了声,拉起我,往屋后小路上走,“你知道吗?她吃饭可凶呢。这么大的碗,要吃俩大碗。我爸说老逼壳再不死,咱家就得去喝西北风了。朱投歌,西北风到底是啥?好不好喝啊?”李小花拽着我的手,一边絮絮叨叨,一边蹦蹦跳跳。看来,是我的到来,给了她再去李广大身边的勇气。我没吭声,我才懒得理她。我把她的手甩开,她又执拗地握住,“朱投歌,你教我游泳吧。我哥不教我,他坏死了。”她的小手冰凉冰凉。
李小花说了两声,“他坏死了”。
李广大那天就真的被水淹死了。
当我在河边找到了李广大,他正在水里扑腾来扑腾去。中午的阳光打在他脊背上,溅起一串串湿淋淋黑色的火星,河面波光鳞鳞,甚是湍急。他看见我,就嚷,“你咋带她来了?”我说,“她自己跟来的。甭理她。”然后,我开始脱衣服,脱得赤条条,一个筋斗扎入水底。水很凉,骨头都要酥了。我游过一阵,就往河对面游去,那天的蝉叫得特别凶,一声高,一声低,声竭力嘶。我打算去弄几只青羚角,天热得厉害,嗓子眼冒烟。
等我回来,河里已不见了李广大,河边也不见了李小花,水流哗啦啦,沿河床发出叹息。草丛里有悉悉嗦嗦的响。整个世界突然就静下来。蝉的叫声一下子变得非常遥远。一阵没来由巨大的恐惧猛地扼紧我,扼住咽喉,用力地勒。他们上哪去了?我叫起来。我都快喘不过气来。阳光把我的声音扯得七零八碎。我光着身子,沿河滩来回跑,拼命地喊,“李广大。”
然后,我喊“李小花。”
没有人回答我,脊背处火辣辣地疼,我听见自己心里的呜咽,真的,那么大的阳光活像一记又一记狠狠的巴掌,不停地扇在我脸上,眼前不断冒出闪闪的星。我吼起来,继续喊。我永远也不法忘记那种恐惧以及那种深入骨髓的突如其来的孤独。我被扔入时间的旷野里,一个人,不管我朝哪个方面跑,我都跑不出去。身边熟悉的景物幻化成一种有粘性的白色胶质,我逐渐分辩不出它们的模样。越来越多的汗水争先恐后地从毛孔里跳出,被阳光一抖,搓成千百根坚硬的钢针,扎得周身都痛,很快,疼痛消失,身体就似被紧紧包裹在一张正被暴晒的牛皮里,肺变成冒着火星的炭,脑海一片空白。
我渐渐地停下脚步,开始认定是李广大带李小花回家了,我甚至回去捡起那几个青羚角,吃过半个,把它们一个一个扔入水里,再穿上衣服回了家。
李广大死了,李小花也死了。后来的事,我是听人说的。黄昏的时候,大人们捞出他们的尸体。李广大的左脚被河底两块石头卡住了,而李小花的尸体则出现在下游,被几根枯树枝裹成一大团,穿着衣服,光着脚丫,肚子鼓鼓胀胀,吓了那些洗澡的人一大跳。李小花应该不是为学游泳偷偷下的水,可能是不小心跌到河里的,李广大为救她,脚却突然抽筋,不小心崴入石缝里。但有人对这种说法表示反对,说这更可能是李广大的脚先抽筋崴了,在岸上光脚丫玩的李小花想跑去救她的哥哥结果被水冲走了。
没有人提及我。人们不无叹息地指出,这是水鬼在作祟,并言之凿凿,这一定是一男一女两只,它们每年都要寻找两个替身。河滩上阵阵哭音很快就已散去,似乎并没有人知道我曾在那天中午大声喊过“李广大”。李广大唤作老逼壳的老女人不久以后也死去了,她比李广大兄妹幸福得多,躺在杉木棺材里,四周是喧嚣的锣鼓、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以及漫空飞扬的纸钱,由四个人抬出县城的西门。
她将有一个坟堆,一块青石牌。
而我的朋友李广大以及他的妹妹却什么都没有。
5
仅仅是一声呼喊啊。
我们无意间发出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声音或动作却可能葬送掉一个鲜活的生命。人是如此脆弱,轻易也就碎了。光影交叠处,是蝴蝶的翅膀。我在黑夜里葡伏,注视着梦里所呈现出来种种光怪陆离,冷汗泌出,浑身颤抖。它们幻化出蛛网、狐尾、蛇、猴子,紧缠着我,缠着我的手,缠着我的脚,缠着我的四肢百骸,越缠越紧。很多个夜里,我总能听见有人在喊“李广大”,声音穿过嵌在木框上的玻璃,再深深地刺入脑海,心头突突一跳,眼前马上就会浮现出李小花的样子。然后醒过来,夜风如水。我所置身的这个有着四扇墙壁的房间就像一座冰冷的坟墓,我甚至能听见房间里还有第三个人所发出的呼吸,但我找不到他在哪里。我想,是我害死了他们,至少,是我害死了李小花。我伸手去推睡在旁边团身握拳的哥哥,声音打颤。我问他,听见了没?他嘟咙声,问我听见了什么?
我说,有人在哭,就在房间里。
这话吓了我哥一跳,嗓子眼里立刻迸出一个字“贼?”
没有贼的,就算真有,那也只会是一个可怜的贼。
住我家隔壁的邻居是一个为领导开车的司机,家里经常有好吃的,他家的孩子吃西瓜从来就不会把西瓜啃成一张皮,吃完常随手一扔。这让我与我哥羡慕不已,也不无怨恨。西瓜可好吃了,不仅是瓤,就连吃剩下那薄薄一层的西瓜皮,妈妈也会把它们收集起来,放太阳底下暴晒干,再拌以腌菜炒,撒上一些小小的鲜红的朝天椒,真的让人胃口大开。那一年,年二十九,我记得很清楚,月亮是暗黄色的,爬在屋脊上,活像一头毛绒绒的小狗。我做完寒假作业就去睡了,约凌晨三四点钟,我突然惊醒了,我听见爸爸在外面嚷,捉贼啊!
爸爸穿了条大裤衩,他是上厕所时发现那贼的。那贼跑得真快,一闪,就出了厨房后门,撒开脚丫子飞奔,可惜百忙中跑错方向,竟然奔入我家屋后那条死胡同,愣了,退后几步,发足,猛力往围墙上蹿,一只手已攀上围墙,却忘了另一只手上仍紧攥着的蛇皮袋,身体失去平衡,扑通声,人立刻跌下,哼哼唧唧就爬不起来了。我与我哥跟在爸爸身后赶过去,我哥扛把锄头,我手里举着根从厨房摸来的烧火棍。贼,本来是怕的,可爸爸在,就不怕了。那贼应该是个中年男人,月光下觑不大清楚,嘴角有两撇抖抖的胡子,右颊有粒极大的痣。我爸扑到那贼面前,一把夺过蛇皮袋,打开,手往里摸,定睛再瞧,却是妈妈晒的西瓜干以及前些日子从街上买来放厨房里刚炒好的葵花籽、花生。我听见爸爸骂了声脏话,说偷啥哩。要偷也该偷隔壁的。爸爸显然气坏了,这么冷的天,光着膀子追出屋,可不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儿。我哥就想拿锄头往下砸,他一向就不乏痛打落水狗的勇气。爸爸拦住他。那贼躺地上哼过几声,说,隔壁家没有西瓜干。
爸爸就问,咋非得偷西瓜干?
贼说,孩子想吃。拿别的,也不敢。
爸爸就生气了说,咋不让你老婆晒?
贼说,死掉了。没晒。孩子想吃。过年哩。
贼说的话断断续续的,大意是:他老婆死掉了,家里没人去路上捡西瓜皮晒干,快过年了,想帮孩子弄点吃的,别人家那些贵的苹果、梨子什么的不敢拿,就瞧中我家的西瓜干,在拿西瓜干时,看见葵花籽、花生,就拿了一些,没拿多少,每样也就是抓了几把,让孩子过下嘴瘾。
我不大记得那时的葵花籽、花生是多少钱一斤,应该不超过一角钱。那时流通第三套人民币,最大面额十元,叫“大团结”,我们这些小孩是看不到的。而一角钱的图案则是一群去田里劳动的人。它可以买到十三粒糖,那种略酸微甜、硬硬的话梅糖。嘴里若能含上一粒,整整三天都会感到无比幸福。
贼说话的口吻始终平平淡淡,并无一句讨饶。爸嘀咕了声,似乎是说,你拿了我的,我的孩子吃什么?你想过年,我就不要过了?
爸爸的话含混不清,我没听得很清楚。那晚的风并不大,并不足以把声音给吹了去。爸爸挠挠头,拎起蛇皮袋,转身就往回走,走了几步,拧过身,在那贼面前蹲下,再从蛇皮袋里抓出几把西瓜干、葵花籽、花生,没吭声,然后起身领着我与我哥回了家。我记得很清楚,那天的月亮确实是暗黄色的,爬在围墙上直喘气,活像一头瘦骨伶仃被人打瘸腿的小狗。
这种感觉真古怪。
我哥拉亮灯,屋里确实没有贼,我鼓足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