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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南一抹雪白的堆满泡沫的脸,露出一双红肿的眼,说道,他太对不起孙微了。有他这样玩人家的吗?人家现在都说孙微是在外面卖的呢。
李明白怔了,你胡说什么?
庄南说,你别装样。孙微都为你流过多少次?你还有点良心不?你还配是人不?
李明白说,你别胡说。
庄南说,孙微早上又到医院流产。我刚从她家回来。她爸打她哩。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娶她?
李明白叫起来,你冤枉我了。是她不肯嫁。我提过好几次,说房子总是会有的,钻戒总是会有的,轿车会有的,面包会有的,可她一声不吭。
李明白颓然坐倒,庄南,我不怪你。你不清楚。孙微有婚姻恐惧症。她小时候的阴影太重。她爸与她妈老打架。她爸老拽着她妈的头头往墙壁上撞。你想想,她妈是一个上海知青,细皮嫩肉,哪受得了?想离婚。单位上不肯。那时候离婚要经领导批准。她妈见拗不过组织,在外面找了野男人。她爸发现后,打得她妈只剩半口气。她妈干脆跟野男人跑了,连档案都没要。那还是孙微十四岁时。孙微后来再没见过她妈。
那天晚上,庄南跑到我酒吧里买醉,形容比霜打了的茄子还凄惨。
雷小强也在场,听完庄南的述说后,说,这不奇怪。我来讲个故事。从前,有一个少女去地窖取酒,上楼梯时不慎摔了一跤,摔碎了酒瓶,扎破了手。她忽然想到,倘若将来自己的孩子去地窖取酒时也摔了一跤并扎破了手,多可怕啊!想到这里她伤心地哭了起来。她母亲闻声赶来,一听说将来自己的外孙可能受伤,也哭了起来。随后来的外祖母也听说了“将来的不幸”,三个人哭成一团。
雷小强真是说故事的好手。我想笑,不好意思笑,怕太打击庄南。其实不仅是孙微,我们每天何尝不是在为“将来的不幸”提心吊胆?人最好是活在此刻,未来没有意义。一切对明天的规划,都是在画饼充饥。
我对庄南说,若你还爱孙微,就去勇敢地追求。你还不会有处女情结吧?
庄南听了,发了半天愣,摇摇头,说,不可能的。
庄南在柜台上放下钞票,抖抖索索出门了。风很大,一下子就把他的影子吹没了。雷小强说,他明明还爱孙微。
我笑了,说,爱是什么?是为对方流血吗?
雷小强摇摇头,沉吟道,他爱孙微不等于孙微爱他。就算孙微答应他的求婚,他如何面对李明白还有他的朋友。除非他从这个城市消失。而且,他的父母会赞同他与一个声名狼藉的坠过几次胎的女人结婚吗?人是社会人。爱不是水晶。婚姻与爱无关,是一种经济行为,一种社会行为,一种男女双方的感情搏奕。
我乐了。雷小强的话与我想说的差不多。我们还真是有共同语言。
雷小强又说,你这些朋友真有趣。
我赶紧声明,他们不是我的朋友,是顾客。
那我呢?雷小强朝我眨了一下眼睛。
我摇头否定,说,我可不想成为一只蟑螂。
雷小强没听懂。我哈哈大笑。
这段日子,我把雷小强的父亲送回去几次。这是一个目光呆滞眼睛里有石头的老人,偶尔在大街上自说自话,还手舞足蹈。他的声音带一点方言,又急又快,有杀伐之气。我听不清。也不敢在他喋喋不休时靠近。我见过雷小强的身手。虎父无犬子。这儿子英雄,老子也不该是一个孬种。我可不想当老头温习擒拿术的物什。
我亲眼见过一个贼,一个年轻力壮在马路上跑得飞快的贼。失主在后面狂追呼喊。路人纷纷躲避。这老头晃晃悠悠站起身,天晓得是有意还是无意,就伸出一条腿。小偷绊倒了。他呵呵乐出声。小偷飞爬起身,对他吐出牙齿,挥舞手中雪亮的小刀。他挠挠头,侧身让过,伸手,一拧,再踢,小偷跪下两条腿。四周群众蜂拥围上,痛打死老虎。他倒好,头往脖子里一缩,走到一边,蹲下身,津津有味地看着,仿佛刚才的事与他没半点关系。
我很奇怪雷小强一家人的关系。我见过雷天成。一个温文儒雅看起来很明白生活道理的年轻人。我看不出他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我对自己的眼力还有点自信。当时,他在我的酒吧里接受市晚报女记者的采访。女记者恭喜他才三十出头,就获得国家级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的称号。女记者不疼不痒地问了几个问题,猛地捅过去一把匕首。女记者说,听说你父亲患有老年痴呆,常在街头游逛。有这回事么?
雷天成沉默了,隔了一会儿说道,我清楚你需要明天的新闻标题。大学教授不孝,任凭父亲沦为乞丐。这很招徕眼球。我不想与你提及我的家事。我原谅你的无礼。你还年轻。我仅希望你在以后的日子里学会不随便往别人的伤口里撒盐。
女记者脸红耳赤。雷天成彬彬有礼地告退。我对他有了一点好感。我想,雷小强另外两个哥哥或许并不如我想像的那样恶劣。他们父子四人之间应该发生过不足为外人所道的事情。当然,我不会去问雷小强。人有好奇心不是错,但更要懂得适可而止。
五
他们六个人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到我酒吧来喝酒。
夏天快过去的时候,我打算卖掉酒吧,去云南丽江开一间卖手工艺品的小店。酒吧的生意还行,但我厌倦了原以为是自己灵魂的音乐,准确说是厌倦了一切人为的音乐。我没法在酒吧里拒绝它们。它们的结构过于清晰,节奏过于明显,音节的起落、长短、明暗、对比都过于明确,不容置疑。几乎每部作品都有一个塞满观念的令人神采飞扬热血沸腾的高潮,所有的起承转合都为主题服务。它们为某种秩序所控制。
我不否认这种秩序的美——这是几千年来人类所积淀下来的一种文明尺度。但这种尺度让我感到窒息。我想去听听山的声音,听听水的声音,在玉龙雪山的脚下,听一听那些单调的不是人类乐器所发出来的声音。
我在酒吧门口的玻璃上贴了转让启事。
我在酒吧里坐,为自己调了一杯“时间秘密”,默默回想曾经的生活。几年前,我爱过一个女人。我愿意为她付出一切,乃至生命。但她的父亲拒绝了我,告诉她的女儿,若与我再在一起厮混,就断绝父女关系。
我想这辈子我都不会爱上别的女人。
这并非对爱的坚贞,更不等于我现在还爱着她。我已记不清她的一颦一笑。那些我曾经以为会陪着我一生一世的东西已被时间带走,被天空吞噬。爱已掏空内脏,吮尽了我的血肉。我并不恨她的父亲。若我是他,或许也会做出一样的决定。爱,不可信赖。爱是内心的渴望,不是身体的需要。再坚固的爱也经不过岁月的磨砺。生活不断地提醒人们,门第、地位、财富、权势等一切看得见摸得着的,比爱这种软体动物更能有效维持婚姻的长久。
我也逐渐理解了我的父母为何要在同一个屋檐下磕磕绊绊做一辈子的冤家。这是黑瓦、发霉的泥墙和木头板房的要求。父亲过世后,母亲常发呆,没两年就老得厉害。母亲常自怨自艾,说,我干吗要与他吵架呢?我在电话里与母亲说,就算父亲从坟墓里爬起来,你们还是要接着吵。这是生活的惯性。
父亲老实本分,对他人懦弱,对家人严厉。年轻时有高高的个,宽宽的肩,黑黑的眼。我见过他与母亲结婚时的相片。坦率说,母亲的相貌配不上爸。可能因为这,在我记忆里,母亲非常反对父亲与异性之间的交往,哪怕是父亲的女同事登门送单位发的福利,她也摔锅摔碗。渐渐,父亲几乎不再与异性交谈,若实在避不开,那也一定保持着二米以上的距离。有些女人,喜欢开玩笑,故意往父亲身边靠。父亲不停地后退,她不停地前进。结果父亲一不留神掉下台阶,弄破了母亲为他做的裤子,又挨了母亲好大一顿骂。
父亲手巧。老家烧的是一种锯屑灶,吃过饭后,往锅里添上水,到天亮,还有一锅温水可以洗脸刷牙。父亲砌的灶,省柴火旺,远近闻名。好多人都请父亲去砌灶。只是去弄这锯屑可不容易,要拖上大板车走上十几里路,去县城最北端的一家木材加工厂。新鲜的锯屑哪甭想,早有主定了,像父亲这种林业局的小职员,只能去带锯床下掏陈年发黑的锯屑,还得向加工厂的老板陪尽笑脸。父亲每次去,都在裤袋里准备好一包红梅烟,见人就散。老板掸掸衣衫,立在屋檐下,摸出一包红塔山,撕开,挟出一根,叼自己嘴里,不耐烦地说道,老羊啊,快去弄,别耽搁时间,我这还等着开工干活呢。
父亲缩回抖抖索索的手,把烟重新装入烟盒,嘴里应道,是,这就忙去,耽搁不了你。然后父亲光了膀子,哪怕是大冷天,也这样,抄起大铲,朝一边站的我使了一个眼色。
我赶紧把一叠叠蛇皮袋抱进来,牵开口子。父亲弯下身子开始奋勇挥铲。这些陈年锯屑味道甚是难闻,还是湿的,结成块,不比同等体积的石头轻多少。我麻利地把装满锯屑的蛇皮袋用麻绳系上结,使出吃奶的力气拖至板车边。那时的我还没能耐把它们搁板车上,要等父亲铲完最后一块锯屑,然后我去按住板车的扶手,父亲往上搬。有一天,我没按住,板车失去平衡,好不容易码高的蛇皮袋轰然倒下,父亲气得甩手给了我一耳光。
那天父亲打了我两次。那是下雪的天,雪有梅花一样大,夹着暮色,忙忙碌碌地从天空飘下,河面结了冰,远远近近的房子有了瑞雪兆丰年的欢喜。父亲身上热气腾腾,六角形的雪花一沾到父亲的肩膀就化了。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父亲像书里那些可以叱咤风雪的神话人物。
上了路,因为雪已淹没凹坑,板车时不时陷死。这时,父亲叫我到前面掌舵,自己在后面推,有时卡得太死,那得把系牢的绳子解开,搬下几袋锯屑,再推。在路过北门平安桥时,板车打滑,几袋锯屑挣脱绳子的束缚,落在河的冰面上。我想下去捡,父亲的眼神凶得要杀人,又是一巴掌,说,你想死啊。也是,没多久,那几袋锯屑压跨河中央薄薄的冰面,沉入水底。
我一直想问父亲为何不拣一个好天气来拖锯屑,没敢问,浑身上下奇痒无比。这些混杂着汗水的锯屑简直是一群妖魔鬼怪,被锯屑粘住的皮肤次日开始发红,有时还会溃烂,流出黄水。
锯屑拖回家后,得晒,这得看老天爷的脸色,等天放晴,我扫净屋后空地,把码在墙脚的锯屑上覆盖的膜掀开,一袋袋解开倒出,隔几个时辰再用竹耙翻一次。锯屑灶还得烧柴,不必好柴,树兜树根都可以。我与父亲各拿把锄头去附近的山上挖。这活虽然辛苦,我倒喜欢。不管哪个季节,山上总有令人高兴的意外惊喜,哪怕是树叶落尽万物萧瑟的冬天,站在凛凛山头看山脚下的县城,感觉也不赖——似乎只需要撒泡尿便可把那个屁大的县城淹掉。而最重要是,那些树根真漂亮,似龙似虎似豹,似一飞冲天的鸟,似骨格清奇的青衫寒士。
我喜欢给每块树根取名字,可惜再好看的树根最后都得投入灶中化为灰烬。我舍不得,想把特别喜欢的几个藏起,母亲总能找出来,把它们塞入火焰里。
屋外下起雨。雨雾腾起。雨点带来了上帝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