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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身子,仰脸瞧着老人。
老人安稳地坐着,火光把他的面孔映得庄严、神圣。他正在听着什么。
“老爷爷,你听啥?”孩子好奇地问。
“嘘——轻点。我在听歌,小河唱的歌,这才是真正的歌。”
孩子侧过耳朵,听起来。缥缈的夜风送来河水的流动声,很有节奏,哗啦啦地响。声音时隐时现,时远时近。这纯净的音响,在这沉静的山林里,单纯,活泼,使人仿佛看得见河水的波动。
“睡吧,老爷爷。”孩子说。
老人若有所思:“今天是五号吗?”
“是。你问过四遍了。”
“明天早上,那头鹿,就要在前面的山上叫了。叫的真好听!孩子,你听过吗?”
“是鹿叫吗?我没听过。”
“明天早上……你能看见它。它长着七叉犄角,是一头老鹿。它就从那片林子里走出来……”老人抬起右手指了指。……啊,现在是夜里,你看不见了……它一边叫,一边登上那个山崖。太阳就从它的身后升起来。真美,真好看!去年……它是六号早上叫的……前年,也是。”
“老爷爷,这么多山,它偏到这来吗?”
“孩子,鹿不像人。它爱上那个山,是不会甩掉的,除非它死了。”
“它来这干啥呢?”
“哦……,叫我怎么说呢……它是为了爱情。”
“爱情?”
“和人一样的爱情,这你还不懂,你还小哇。”
“老爷爷,你打过鹿吗?”
“我……”老人好像突然被谁触到痛处。他的声音顿时低下去了,“现在,我喜欢鹿,最喜欢它,它没有一点坏心眼。”
夜深了。
孩子蜷缩在皮褥子上,进入了梦乡。老人仍在坐着,神态安详,享受着只有森林才能给予他的幸福。这一夜,他只打了个吨。
天空变得朦胧了。夜色悄悄地退去,林子上空出现玫瑰色的光亮。东山上散射出一片银光,银光向四处扩展。淡红色的早霞在山顶变幻出来,黎明来到了。
老人挺直了腰,坐得端正,面朝着小河对岸的山峰,静心地等待着。
流水声越来越小——没有野鹿的声音。
树梢上踏过晨风的脚步,树叶在颤抖。——还是没有野鹿的动静。
“唉——你在哪?你会来晚吗?”老人心中有些焦急。
猛然间,一缕温暖的光照射在他的脸上,他知道这是太阳升起来了。
“今天,能不来吗?”老人坐不稳了,深深地叹口气。这是他第一次失望。
“明天,明天会来的。”他自言自语,安慰着自己那颗老迈的、忧伤的心。他把脸转向东山,就是射来温暖光线的方向,迎着升腾的太阳。
这时,孩子醒了,他揉揉眼睛。
“老爷爷,你看啥?”
“太阳。她在瞅我。”
孩子爬起来,站着,伸个懒腰,望着从山顶的树隙间冉冉升起的火球。
“她的脸红吗?”老人声音很低。
“红,彤红彤红的。”
“她早上来,晚上回,都是这样。她也害羞,她也难受,就像一个出嫁的姑娘。”
“为啥?”
“她不愿离开森林。”老人的声音更低了,有点发颤。
“老爷爷,鹿叫了吗?我睡的真死。”孩子凑在老人身边,问。
“没——有。孩子,它没叫。它——没来。”
“它会出事吗?”
“不会的。它是一头老鹿,和我一样。”
“老爷爷,瞧你多硬实呀!”
“它也一样。除非它被人打死;被人套死;被人药死。唉——我……我也难说啦!你知道山坡上的石头吗?说不定,哪一阵风,哪一场雨,它就会裂,就会碎,变成小石块,滚下山,然后,躺在河边,变成一堆细沙。”
孩子不敢再问了,他知道老人心里难受。
太阳带来的是一个闷热的白天,真难熬。老人闷闷不乐地躺着,闭着眼睛。吃完早饭,他喝了几口酒,躺倒后就一动也没动。去年的今天,听完山上野鹿唱的歌,他兴奋地顶着火辣辣的太阳,不知疲倦地在林子里转悠,还采了一碗野果。可是如今,他躺了整整一个白天,像个病人。
夜晚。老人蒙上毛毯躺在火堆旁,他没有一点兴致了,没有一点勇气了,只有一线希望,这希望就像迷雾里的星星。他的希望寄托于即将来临的第二个黎明。
孩子睁大了眼睛瞅着老人,他听到了他的每一声叹息。他可怜他,同情他,他想搂住他哭。人为啥老哇!不知什么时候,他怀着替老人忧愁的心情睡着了。半夜,他突然醒了,觉得脸上滴满了冰冷的雨点。他睁开眼睛。奇怪!满天繁星。他左右瞅了瞅,顿时明白了,原来这是眼泪,老人流下的眼泪。只见他悲哀地坐在他的身旁,神态像受了重伤的鹿。从他那黯然无光的眼睛里继续流着泪,一滴一滴的泪。
天还有点黑,但离天亮不远了。孩子壮着胆爬起来,蹑手蹑脚地钻进帐篷里,取了一件东西,悄悄地走进了林子里。
天亮了。老人倚着树根坐着。
“哟——”山峰上突然传来响亮的声音,这好像是野鹿在叫。
老人猛地站起来,激动得全身都在颤抖。他背靠村干,用手拢住耳朵,细心地听着那渴望已久的声音。
他终于听清第二声鹿鸣。骤然间,他的脸变得阴沉、灰暗,嘴角在痛苦地抽动,身体慢慢地软瘫下去。飞翔的苍鹰被枪弹击中了。
过了一会儿。孩子回到他的身旁。
“老爷爷,我听到鹿叫了,真好听。”
老人扶着树干挣扎着站立起来,睁大那双无神的眼睛,凝望着山峰,好像那一切都清晰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默默地站立着,满脸哀愁。过了好一会儿,他转过身来。
“是鹿叫?……真的吗?”老人的声音变得陌生了。
“是真的。真好听,和你说的一样。”孩子越说声音越低,好像只说给自己听。
“把——鹿——哨——给——我。”老人声音颤抖,说得很费劲。
“老爷爷——”孩子伤心地哭了。他把身旁的松树根制成的、弯曲的鹿哨递给老人。
“谁教你的?”
“是爸爸……来的时候。”
老人抬起突然变得沉重的手臂,痛苦地拍着刻满皱纹的额头,手指用力地揪扯着白发。
“是——该——教——给——你——了。”他一字一字地说。然后慢慢地扬起头,背脊靠紧树干,把鹿哨吮在干裂的双唇里。
“哟”
悠扬的鹿鸣从鹿哨中迸发出来,向山峰、河谷飘荡。山峰送来了拖长了的音乐般的回音,回音渐渐地消失了,森林恢复了平静。
“它没来,真的没来。它来的话,能回答我的。”老人忍耐着心灵上的创伤,他知道这伤口还在淌着血。他声音嘶哑、微弱了。
“老爷爷,你学的真像。”孩子怯生生地说。
“像也是假的。这没有鹿了,一只也没有了,孩子。”老人下了一个痛苦的结论。
“孩子,你听着。”老人又一次吮起了鹿哨。
“记住:这是老公鹿的声音。”老人告诉孩子。
鹿哨又响了。
“记住:这是小公鹿的声音。”
鹿哨发出的声音又变了。
“记住:这是母鹿的声音。”
老人疲倦地放下鹿哨,他那瘦弱干瘪的胸脯上下起伏。
“给我一块样皮。”他喘气都费劲了。
接过桦皮,他撕了撕,折成三角形的小块,含在嘴里,顿时,连续发出清脆娇嫩的声响。
“记住:这是鹿崽的声音。”
“记住:这是狍崽的声音。”
“记住:这是犴崽的声音。”
……
老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孩子,我真累了。以后……你不会听见……这些声音了。你说……像歌吗?”老人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像暴风雨中的一棵孤树。他伸出双手,把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
“像歌,真像唱的歌。”
“比歌好听吗?”
“好听,比歌还好听。”
“去吧,孩子。拎点水,我真渴,咱们熬茶……我胸口真闷……快去吧。”
孩子含着泪,松开老人的手。他拎起水壶。
“你回来!”老人朝他喊。声音又低又哑。
老人又一次把孩子搂在怀里。孩子紧紧握住老人的手。他感到老人的手从来没有这么热过,褐色的手背上血管都膨胀起来。
“孩子,告诉我,你爱山吧?”老人的声音这么悲哀,这么温情,带着哭腔,带着恳求。
“老爷爷,我爱。”
“你爱林子吗?”
“我爱。”
“你爱小河吗?”
“我爱。”
“你爱山上的鹿吗?”
“我爱。”
“孩子,你记住,就像爱你的兄弟,就像爱你的母亲,那样爱吧,爱吧。记住……我的话。人永远离不开森林,森林也离不开歌。”
“老爷爷你哭啦!”
“我——哭——啦!”老人捂着脸痛哭起来,“……那头鹿、不愿来。来和我、告别了。它、嫌弃、我。啊——!”老人痛苦地叫了一声,“……那善良的……它们、嫌弃我,都在、嫌弃我。呜呜——”老人低着头,肩膀在抖。
“老爷爷,你别哭了。”孩子跺着脚哭喊。
“……准是、它——死——了。”
“你别怨我。老爷爷,我没告诉你,爸爸对我说,那头鹿让人用铁丝套死了。”
“它死了。它——真——的——死——了。”老人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了。“孩子——你——去——拎——水。”
“你等我,老爷爷。”孩子撒腿朝河边跑去。
他刚把水壶浸到河水中,猛地听到身后响起一声凄惨的喊叫。
“啊——!”
他大吃一惊,预感到有什么事将要发生,扔下水壶朝回跑去。
老人栽倒在地上,刻满皱纹的脸紧贴着地面,伸直了的双臂,好像搂抱着大地。
他的眼角还挂着泪珠。
……
羚羊木雕
作者:张之路
张之路 1945年出生。山东诸城人。著有长篇小说《第三军团》,电影剧本《霹雳贝贝》,小说集《羚羊木雕》等。
“那只羚羊哪儿去啦?”妈妈突然问我。
妈妈说的羚羊是一只用黑色硬木雕成的工艺品。那是爸爸从非洲带回来送给我的。它一直放在我桌子的犄角上。这会儿,我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因为昨天我已经把它送给我的好朋友万芳了。
“爸爸不是说送给我了么?”我小声地说。
“我知道送给你了,可是现在它在哪儿?”妈妈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我。我发现事情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
“我把它收起来了。”
“放在哪儿了?拿来我看看。”妈妈好像看出我在撒谎。因为我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低着头不敢看她。
“要说实话……是不是拿出去卖啦?”妈妈变得十分严厉。
“没有卖……我送人了。”我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
“送给谁了?告诉我。”妈妈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送给万芳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现在就去把它要回来!”妈妈坚定地说,“那么贵重的东西怎么能随便送人呢?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