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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玫瑰 作者:北岛-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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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段,纽约的黎明是通过建筑透视展开的:无尽楼梯和层层拱顶之间。洛尔加曾这样描述纽约:“这城市有两个因素一下子俘虏旅行者:超人的建筑和疯狂的节奏。几何与苦闷。” 几何是纽约建筑的象征,与之对应的是苦闷:寻找画出苦闷的甘松香。自然意象甘松香的引入,以及画这个动词所暗示的儿童行为,可以看作是一个西班牙乡下孩子对冷漠大都市的独特反应。
  黎明来了,无人迎入口中,这个意象很精彩,甚至有某种宗教指向?“太初有言,上帝说有光,于是有了光。”(《旧约》)。没有早晨也毫无希望。在这里出现早晨与黎明的对立,即黎明有可能是人造的,与自然进程中的早晨无关。硬币时而呼啸成群/穿透吞噬弃儿们。作为纽约权力象征,硬币象金属蜂群充满侵略性。弃儿在这里,显然是指那些被社会遗弃的孩子们。
  第4和第5段带有明显的论辩色彩,弃儿们懂得:既无天堂也无剥光树叶的恋情:/出路只是数字与法律的污泥,/无艺术的游戏,不结果的汗。最后,又回到了早晨与黎明的对立:光被链条与喧嚣埋葬。而晃荡的郊区不眠者/好象刚从血中的船骸上得救。作为黎明的基本色调,血似汪洋大海,那些建筑物如出事后的船骸,郊区不眠者正从黎明中生还。
  这首诗从形式到主题,都和洛尔加以前作品相去甚远。他开始转向都市化的意象,并与原有的自然意象间保持某种张力。他以惠特曼式的自由体长句取代过去讲究音韵的短句,显得更自由更开放。他所使用的每个词都是负面的,故整体色调沉郁顿挫。按洛尔加自己的话来说,他写纽约的诗象交响乐,有着纽约的喧嚣与复杂。他进一步强调,那些诗代表了两个诗歌世界之间的相遇:他自己的世界与纽约。“我所作出的是我的抒情反应,”他说。他的观点并非来自游客,而是来自“一个男人,他在仰望那吊起火车的机械运转,并感到燃烧的煤星落进他眼中。”
  如果说这首诗有什么不足之处,我以为,后半部分的理性色彩,明显削弱了最初以惊人意象开道的直觉效果。这是洛尔加的新尝试,显然不象他早期作品中那样得心应手。但从诗人一生的长度来看,这一阶段的写作是举足轻重的,开阔了他对人性黑暗的视野,扩大了他的音域特别是在低音区,丰富了他的语言经验和意象光谱。这一点我们会在他后期作品中发现。
  七
  在纽约住了9个月后,洛尔加于1930年3月7日乘船抵达哈瓦那,一群古巴作家和记者在码头迎接他。回到自己的母语世界,他如鱼得水。在第一封家书中他描述古巴是“抚爱而流畅的,特别感官的。”和纽约相比,哈瓦那简直是天堂。铺鹅卵石的街头,雪茄和咖啡的香味混在一起,让人感到亲切。他的朗诵和演讲获得成功。几乎每夜都和朋友们一起泡酒吧(朗诵(弹钢琴,直到天明。
  3个月后洛尔加返回祖国。在格林那达街头,他碰见一个自大学时代就认识的牧师。牧师为他外表的变化大吃一惊,问纽约是否也改变了他的个性。“没有,”洛尔加快活地回答。“我还是我。纽约的沥青和石油改变不了我。”
  与家人团聚,让他真正放松下来。他夜里读书写作,白天穿睡袍在屋里晃荡。他常把白发苍苍的母亲举起来,“天哪,你在杀死我!”母亲大声惊呼。当母亲睡午觉时,他坐在旁边为她扇扇子,驱赶苍蝇。
  他一直在写新剧本《观众》。初稿完成后不久,他回到马德里,一家报纸的记者好奇地向他打听。“那是个六幕剧谋杀案,”他答道。
  “此戏的意图何在?我指的不是谋杀,而是作品本身。”记者追问。
  “我不知道是否真能制作。这出戏的主角是一群马。”
  “了不起,费特列戈,”记者喃喃说。
  1930年底,西班牙政局再次动荡。雷沃斯和他的同志们一度入狱,他们在狱中发表宣言,呼吁在西班牙建立共和制。不久,国王宣布举行全国选举。一天夜里,在去咖啡馆的半路,洛尔加被卷进支持共和的游行队伍中。宪警突然出现并开枪,示威者逃散,洛尔加摔倒在地。当出现在咖啡馆朋友们面前时,他上气不接下气,满脸大汗,浑身是土,嘬着受伤的手指,声音颤抖地讲述他的遭遇。
  1931年4月14日,国王最终离开西班牙,共和运动领导人包括雷沃斯被释放。西班牙第二共和国的新时期开始了。雷沃斯立即被任命为司法部长。新政府立即将政教分离,实行一系列社会政治改革。
  在新政的影响下,牛郎喷泉镇政府决定,以他们最值得骄傲的儿子的名字,取代原来的教堂街。1931年9月初,洛尔加在为他举行的命名仪式上演讲。他强调说,没有书籍与文化,西班牙人民就不可能享有基本权利和自由。“如果我流落街头,我不会要一整块面包,我要的是半块面包和一本书。”他注视着撒满阳光的广场和乡亲们熟悉的面孔,后面是33年前他出生的白房子。
  洛尔加全力支持新政府。一天夜里,他冲进智利外交官林奇的公寓,情绪激动。他要建立一个全国性的剧团,叫“巴拉卡”(La Barraca),指的是那种乡村集市演木偶戏之类的临时木棚。新政府重新调整后,雷沃斯成为教育部长,促进了“巴拉卡”计划的实现,特别是财政上的支持。洛尔加谈到“巴拉卡”总体规划时说:“我们要把戏剧搬出图书馆,离开那些学者,让它们在乡村广场的阳光和新鲜空气中复活。”
  作为剧团的艺术总监,洛尔加招兵买马,亲自负责选目排演。他和演员们一起身穿蓝色工作服,唱着歌穿过大街小巷。在两年多的时间,“巴拉卡”几乎走遍西班牙,吸引了无数的平民百姓。他说:“对我来说,‘巴尔卡’是我全部工作,它吸引我,甚至比我的文学作品更让我激动。”在“巴尔卡”活跃的那几年,他很少写诗。这似乎并不重要,戏剧在某种程度上比诗歌更让他满足。“巴尔卡”无疑振兴了30年代西班牙的戏剧舞台,实现了他毕生的梦想。
  1933年初,剧团来了个名叫拉潘(Rafael Rodriguez Rapun)的小伙子。他相貌英俊,身材健壮,具有一种古典的美。这个马德里大学学工程的学生,转而热爱文学,偶尔也写写诗。他成了洛尔加的男朋友兼私人秘书。四年后,在洛尔加逝世周年那一天,拉潘为保卫共和国战死在沙场。
  那年夏天,远在六千英里以外,一个阿根廷女演员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上演洛尔加的戏《血腥婚礼》,她和她丈夫邀请洛尔加到阿根廷访问。9月28日,洛尔加从马德里出发到巴塞罗那乘船,两周后抵达阿根廷。他为重返美洲而激动。与上次不同,他写信对父母说,他来到的是“我们的美洲,西班牙语的美洲。”
  阿根廷之行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他的戏不断加演,好评如潮。他告诉父母:“我在这个巨大的城市象斗牛士一样出名。”他被记者包围被观众簇拥,常在大街上被认出来。
  洛尔加和博尔赫斯只见了一面。见面时,他明显感到博尔赫斯不喜欢他,于是故意模仿博尔赫斯,庄重地谈到美国的“悲剧”体现在一个人物身上。“是谁?” 博尔赫斯问。“米老鼠,”他回答。博尔赫斯愤然离去。以后他一直认为洛尔加是个“次要诗人”,一个“对热情无能”的作家。
  而他和聂鲁达则一见如故。聂鲁达当时是智利派驻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领事。聂鲁达喜欢洛尔加的丰富以及他对生活的健壮胃口。他们俩背景相似?都来自乡下,对劳动者有深厚的感情。他对聂鲁达的诗歌十分敬重,常打听他最近在写什么。当聂鲁达开始朗诵时,洛尔加会堵住耳朵,摇头叫喊:“停!停下来!够了,别再多念了?你会影响我!”
  除演讲费外,票房收入源源不断。洛尔加一生中第一次有钱,他开始寄钱回家,给母亲买狐狸皮大衣。母亲来信说:“没有别的穿戴皮毛的女人象我那样骄傲和满足,这是你用劳动成果买来的纪念品。”
  离开布宜诺斯艾利斯前夜,他去看望聂鲁达。他对在场的朋友说:“我在喧嚣的纽约待了几个月后,离开时我似乎挺高兴??现在虽说我急于见到亲人,我好象把自己的一部分留在这奇异的城市。”他哭了起来。聂鲁达打破沉默,转移话题。第二天,他登上开往西班牙的越洋轮船。一周前,他对记者说:“对我自己来说,我仍觉得象个孩子。童年的感情依然伴随着我。”
  1934年4月14日,是西班牙第二共和国成立三周年。新的联合政府废除了不少共和派的法案,恢复宗教教育。很多西班牙人开始担心,这儿的天主教会会扮演希特勒兴起中的角色。
  那天夏天,聂鲁达作为外交官被派往西班牙,先住巴塞罗那,又搬到马德里。他家几乎夜夜笙歌,客人们横七竖八地过夜。洛尔加和聂鲁达常在一起朗诵演讲。他俩互相赞美,不吝辞句;尤其是洛尔加,有时简直是挥霍。这似乎是一个天才的特权?对他人才华无节制的激赏。在一次正式场合,他介绍说,聂鲁达是当今最伟大的拉丁美洲诗人之一,是“离死亡比哲学近,离痛苦比智力近,离血比墨水近”的作家。聂鲁达“缺少两样众多伪诗人赖以为生的因素:恨与嘲讽。”聂鲁达认为洛尔加是“我们语言此刻的引导性精神。”
  洛尔加打算8月11日和剧团一起去北海岸的小镇桑坦德(Santander)演出一周。就在当天下午,他的好朋友梅亚斯在斗牛场上受重伤,先进本地医院,再转到马德里抢救。得知梅亚斯受伤的消息,洛尔加立即取消原计划,留在马德里。由于伤势严重,医院不许任何外人看望,洛尔加用电话把病情及时告诉朋友们。8月13日上午,梅亚斯死了。
  他到桑坦德后,独自关上门哀悼梅亚斯。自从在塞维尔相识,他们成为好朋友。梅亚斯老了,发福了,但他宁愿死在斗牛场,也不愿意死在自己床上。听说梅亚斯重返斗牛场,洛尔加对朋友说:“他对我宣布了他自己的死亡。” 在桑坦德,他和一个法国作家散步时说:“伊涅修之死也是我自己的死,一次死亡的学徒。我为我安宁惊奇,也许是因为凭直觉我预感到这一切发生?”
  1934年10月底,洛尔加开始写他一生最长的一首诗《伊涅修(桑切斯(梅亚斯的挽歌》。他起稿于格林那达和马德里两地之间,最后在聂鲁达的公寓完成。这首长诗是洛尔加的巅峰之作。
  八
  伊涅修(桑切斯(梅亚斯的挽歌
  一 摔*与死
  在下午五点钟。
  正好在下午五点钟。
  一个孩子拿来白床单
  在下午五点钟。
  一筐备好的石灰
  在下午五点钟。
  此外便是死。只有死
  在下午五点钟。
  风带走棉花。
  在下午五点钟。
  氧化物散播结晶和镍
  在下午五点钟。
  现在是鸽与豹搏斗
  在下午五点钟。
  大腿与悲凉的角
  在下午五点钟。
  低音弦响起
  在下午五点钟。
  砒素的钟与烟
  在下午五点钟。
  角落里沉默的人群
  在下午五点钟。
  只有那牛警醒!
  在下午五点钟。
  当雪出汗
  在下午五点钟。
  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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