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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理实验农场牛鬼蛇神劳改队的张财,原来是一名粗壮的农工。在张财眼里只有手拿工具下地干活的人才算是劳动人民,其余的都被他一概分作两类,男的叫当官的,女的叫官太太。当劳改队长这件事叫张财无比的愉快,因为这样可以让他每天每日的把当官的和官太太攥在手心里开心。对这些人张财还有一个总称:叫狗屎堆。每天把牛鬼蛇神们集中到地头上,劳动之前要学一段毛主席语录,而且每天都学由他指定的那一段。张财把一个当官的或是官太太叫出来。然后把自己的语录本递过去:
“念吧,就念十六页下边这一段。”
于是就念:“顽固分子,实际上顽而不固。顽固到后来,就要变,变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念到这,张财把手一挥:“停!听见了吧?狗屎堆!你们这些当官的、官太太全他妈是狗屎堆!我张财三代贫农,我爷爷是门头沟下煤窑出苦力的,我爸爸是天桥拉洋车的,我他妈是种菜的。凭什么我们就得几辈子出臭汗呀,啊?凭什么你们就成天吃香的喝辣的还他妈多领钱儿?这他妈理儿顺吗?要不怎么毛主席搞文化大革命呢,要不怎么毛主席瞅着你们不顺眼呢,全他妈狗屎堆!干活吧,您哪,也他妈当当这劳动人民吧!”
在牛鬼蛇神劳改队里张财对白秋云有特殊的兴趣,理由很简单,因为白秋云是这支劳改队里最大的官太太。在被抄家后的第二天,白秋云到劳改队第一次参加劳动。张财笑着把白秋云从队列里叫出来,要她念那段关于狗屎堆的毛主席语录,念完了语录,张财又把白秋
云手里的帆布手套拿过去笑着说:
“今儿咱们这可来了大人物了——部长太太。瞧这手套,多白净。我听说部长的工资打今儿起不发了。存款折子也叫专案组的弄走了,这回咱们算是平起平坐了。我干了一辈子活儿也没舍得戴双手套,你当你还是什么宝贝儿?你还在这金枝儿玉叶儿的娇着,你跟他们一样,你他妈也是狗屎堆!”
骂完了,张财指着菜园边的两个大粪池给白秋云派活:“你今天把这池子的粪给我倒过那池子里去,我也不为难你,能倒多少算多少,今儿中午您给咱们加个儿,我让食堂给你送饭。”
白秋云就是在那天学会了使用桔棒的。八月的太阳毒焰四射,大粪池里的恶臭和蒸腾出来的强烈的氨气逼得白秋云几乎窒息过去,成团成团的苍蝇密如蜂群一般的把人罩在中间,肆无忌惮地落在身上、手上,落在眼睛上、鼻子上、嘴唇上,一股无法抑制的恶心冲决而出,白秋云哇地一口喷出了早晨吃下去的所有东西,把一片粘稠的白色喷吐在一九六七年八月的太阳底下。那一片粘稠的白色,当即在苍蝇的欢呼声中被覆盖成密密麻麻地拥挤的黑色。被白秋云无意间拽动的桔棒在耀眼的阳光下微微的晃动起来,活像一个垂着两只长臂的无用的木偶。
张财说到做到,中午果然亲自把饭送到菜园里来,一盘炒豆角,两个玉米面窝窝。张财把饭菜放到粪池边机井的水泥台上,叫白秋云过来开饭。等白秋云走过来,张财合上电闸打开了机井的水泵,清凉碧透的地下水哗哗地喷涌出来。张财说:
“来吧,部长太太,我伺候你洗洗手吃饭.别让人家说咱们一个虐待俘虏是不是?”
白秋云洗了手,又把脸直接伸到沁凉的井水里去,像所有的农工都常常做的那样,大口大口地把冷水吞下去,做完这一切白秋云用手绢擦着脸告诉张财:
“我不饿。我不吃饭。”
张财笑了:“不饿?行。那就别糟蹋东西。我可告诉你,你赶明儿跟你们那帮狗屎堆打听打听。他们哪一个不是先在这吃的头一顿加班饭?不过了这一关,谁他妈也别想上别处去!”张财端起饭菜要走的时候又扭过头来补了一句:“不饿?我瞧你刚刚喝水那股劲儿比他妈牲口强不了哪儿去。你别急,早晚有一天,我得把你这官太太改造成劳动人民!”
白秋云呆呆地坐在停了机的井台上,八月的骄阳又毒辣地包围上来,田野中一派蒸人的死寂,不远处嗡嗡的蝇阵清晰入耳,那股冲天的恶臭又逼上身来。白秋云
不想吃饭,白秋云连一丝一毫的食欲也没有。
第二天白秋云也没有吃饭。第三天还没有吃。
于是,白秋云就一连一个星期都被派到那架桔槔下边,站在两个大粪池中间,罩在嗡嗡的蝇阵和冲天的恶臭之中。终于白秋云的肠胃被繁重的体力劳动调整过来,那种浑身的虚软和强烈的饥饿,终于使她在这个星期的最末一天从盘子里拿起了玉米面窝窝。张财自信而又满意地站在一边,欣赏着一个饥饿者的咀嚼和吞咽。
白秋云在改造中终于成为一名合格的农工,白秋云终于习惯了野外的严寒酷暑,习惯了所有的肮脏和劳累。望着那架肮脏的桔椿,白秋云忽然就会时常想起在省立师范大学的时候,曾经读过有关桔槔的描述。庄子在他的《天运》篇中曾经高雅而悠闲地提到它,庄子说:“且子独不见夫桔棒者乎?引之则俯,舍之则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者也。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也。”于是,白秋云在这高雅和悠闲中深深的感到了自己的尴尬。自从自己跟随了丈夫,并且也跟随了丈夫的革命以来,就不断地被提醒要改造自己,要和自己原来的剥削阶级家庭彻底地划清界线。改造到今天,白秋云看着自己手心里磨出来的茧子,忽然感到说不出的疲倦。白秋云觉得自己就像一架无望的桔棒,一次次地被人推着低下头。又一次次地被人拉起来。在这种弥漫而来的疲倦中,白秋云常常就会依稀地想起葱茏的白园和幽静的竹园,想起那架装了许多少女梦幻的荡椅,想起自杀而死的母亲,想起许多落套而尴尬的往事。白秋云是在母亲死了许多年以后经过许多周折,才秘密地打听到这个消息的。从那时起,.白秋云就一直深深地怀着对母亲的愧疚,一直希冀着一种此生此世也许永无可能的补偿。如果人死后真的能有来世,哪怕历尽磨难,自己也一定要做到对母亲的补偿。想到来世,白秋云知道自己想到的是死,可她在这深入骨髓弥漫身心的疲倦中,深深地渴望着死。白秋云渴望着用死来终止这无边无际无可逃避的疲倦。白秋云渴望着用死来摆脱这缠绕着自己的落套和尴尬。
二
白秋云终于为自己准备好了一切,一瓶安眠药,一杯水.和一张留给儿子小若的便条。白秋云准备好这一切的时候面无表情心平如水,准备好了才发现这一切都是这么落套。也许是因为预想了太多次,也许是等待了太长的时间,等到这一刻终于来临的时候竟是这么意想不到的平淡无奇,简单乏味。桌子上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的,空空荡荡的。干净和空荡当中只有一瓶药,一杯水,一张纸。白秋云静静地与它们对视着。灯光从头顶上泻下来照着一瓶药,一杯水,一页白纸,和一张漠然白皙的脸,仿佛阗然无声的雪地上冷清地站着一株树,而且只有一株。白秋云不知道今天是几号,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白秋云挑今天这一夜来做这件事情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也并非是今天又受到了比平常更特殊的刺激和伤害,她只是觉得不想再拖下去了。今天一整天她监督着儿子小若做了一日三餐的饭,虽然小若只有十岁,但这一日三餐让他做得还算有条有理。吃完晚饭,母子两人一起收拾碗筷的时候,白秋云拍拍儿子的头说:
“儿子,你长大了。”
小若抬起头来看看母亲,小若不知道母亲这句话说得肝肠寸断。白秋云又拍拍儿子的头,又说:“儿子。你长大了。”
小若说:“妈,我才十岁。”
白秋云就又说:“可你长大了。”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白秋云一直在教儿子做家务,洗衣服,钉扣子,做饭,生火炉,一样一件手把手地教。教得很耐心很仔细,每教会一样,白秋云就知道自己离那一天又近了一点。有时候看着儿子笨手笨脚地把一件事做成了,白秋云就会笑起来。小若就觉得母亲笑得很惨,觉得母亲笑起来的时候一双眼睛正越过自己远远地盯着什么在看。小若不知道母亲正在心平如水地打量着死,小若就有点担心,就叫:“妈妈。”白秋云被儿子从恍惚中叫醒的时候,眼睛里就又会温暖起来。
白秋云说:“儿子,你长大了。”
小若说:“妈,我才十岁。”
白秋云就又说:“可你长大了。”
说了这些话以后,白秋云顿时觉得如释重负无牵无挂,就像一条在惊涛骇浪中不堪颠簸的船终于挣脱了缆绳,就像一头耗尽生命要离开巢穴的母兽,终于教会了孩子捕食的本领。现在一切都变得十分简单了,现在自己面对的只有这一瓶药片,一杯清水,一张便条。从头顶上泻下来的灯光白晃晃地照着它们,一切都和自己设想的一模一样,一切都变得这样简单这样似曾相识。一直以为黑暗无边的死,身临其境的时候却是这样一片光明烛照的空空荡荡的冷清。
屋外是一个无风无声的冬夜。许多年前的那个漆黑的冬夜,白秋云舍生忘死的坐到那条乌篷船上漂泊而去的时候,并没想到到头来将是自己独自一人面对这片空空荡荡的冷清。父亲坐了汽车到省城来办事情住在竹园,白秋云从父亲嘴里听到李乃之被捕的消息,她立即做出了决定。她告诉父母说自己要去大学住几天,随后便秘密地返回银城,直接到杨军长的官邸找到八姐李紫云。听了她的决定,李紫云说:“云妹,你可晓得九弟这一去生死难料,你就不怕么?”接着八姐哭了:“云妹,你丢了大学不读,丢了父母不顾,真想不到你对九弟有这样一片真心……云妹,我们把九弟托给你了……”那条乌篷船摆过紫云桥,从昏迷中醒来的李乃之也问:“秋云,你要想好,我们两个随时都有被捕和牺牲的可能,你就不怕么?”一盏在船棚下摆来摆去的马灯照出一张苍白的男人的脸,照出船外一片黑暗无边的夜,照出一个女人飞蛾扑火般的勇气和决心。白秋云泪如雨下,白秋云被自己一生中彻骨难忘的幸福所感动,白秋云说:“乃之,你莫说……我把一切都想过了,前前后后都想好了。”江水悠悠,孤灯如豆,白秋云在一片无边的黑夜中庆幸自己终于和渴望的人同乘一叶生命之舟。那时候八姐紫云没有想到弟弟的革命有一天会成功,那时候白秋云没有想到丈夫有一天会被人从自己身边带走。
丈夫突然在一夜之问变成了大叛徒、大特务。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和大标语几乎把房子和院墙包了起来,从院门到屋门的甬道也被人别出心裁地用一条“揪出大叛徒、大特务李乃之”的标语覆盖了,丈夫就是从这条标语上被人推操着唾骂着拉走的。人们踩着丈夫的名字走出去的时候,给她留下一张“勒令”,要她“彻底和大叛徒、大特务划清界线,揭发检举,并于即日参加实验农场的牛鬼蛇神劳改队,接受劳动改造。否则也将和李乃之一样变成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白秋云在被搜查翻找过的一片狼藉中坐下来的时候,忽然觉得这个翻箱倒柜的家空荡荡的像一棵落尽了叶子的枯树,忽然觉得人们对自己这个“资本家的臭小姐”的批判也许有点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