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二
自从解放军轻而易举地扫荡了杨楚雄的防线,杨楚雄扔下残存的部下在仓皇之中携家飞往台湾之后,银城地下党组织在飘扬的红旗和震天的锣鼓口号声中公开了。随着一个新世界的到来,银城人被淹没在应接不暇的新事物之中,而九思堂的李紫痕是这个新世界中最令人赞叹不已的。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吃斋念佛的女人,竞也是一个冒死革命的地下党,当年就是她营救了中共地下党银城市委书记,这位书记就是她的亲弟弟,就是九思堂大名鼎鼎的李九哥,听说九哥如今在北京做了大官。当这个传奇在银城被人口口相传的时候,银城人除去惊叹之外,却难以理解为什么在双牌坊的后边有山崩地裂也斩不断的风脉。
听着城外震天的枪炮声,换成了城里震天的锣鼓声,李紫痕想,也许弟弟快回家了。但是十几年前李紫痕毅然决然的和弟弟一起分担死亡的时候,她并没有想到弟弟的革命是要从这座城市里铲除掉自己的家族。一九五一年五月十七日,李紫痕跟在押解的队伍后边,眼睁睁看着九思堂的几十个男人被解放军战士捆绑着走出大门,走过双牌坊,她才在恍惚和悚然中理解了弟弟要做的事情。等到耀眼的刺刀和惨白的麻绳走远了,李紫痕觉得自己好像在什么时候见过这个类似的场面。李紫痕怔怔地转回身,在鳞次栉比的城市里,看见无边的空旷和荒凉朝自己涌来。接着,她在无边的空旷和荒凉中想起了那个孩子。她匆匆赶到双喜屋里时,在一片狼藉当中看见泪流满面的奶妈。奶妈说:
“这孩子好命苦,爷爷、爸爸都叫抓走了,姨太太些又没得人收养他。”
李紫痕把孩子抱在怀里告诉奶妈:“不怕,我来把这娃儿养大。”
当李紫痕抱着婴儿穿堂过室走回家去的时候,九思堂那些噤若寒蝉的女人们一个个吓得瞪大了眼睛,她们实在想不出这个女人是从哪里来的胆量,实在想不出这个女人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就像当年她们想不到这个女人为什么会发了狠把线香按到脸上去一样。李紫痕用女人的背影挡住那些惊恐和猜疑的眼光,把孩子放到自己那张雕花的檀木大床上,然后对孩子说:
“娃儿.叫姑婆。”
孩子哇哇大哭,李紫痕抱起孩子哄了一阵,孩子还是哭。她迟疑片刻但还是撩起了自己的衣襟,当孩子的小嘴叼住奶头吮吸起来的时候,李紫痕浑身颤栗得如一
丛迎风的弱竹,在颤栗中李紫痕纷乱了大半生坚守的平静,在颤栗中李紫痕流下许多独属于女人的眼泪。于是,李紫痕便带了孩子去见九哥的同志们。那时,九哥的同志们正在杨军长的官邴里千头万绪地组建新政权。李紫痕不动声色地告诉书记、部长们,她要去监狱里和李乃敬见一面。九哥的同志们有些古怪地看着这个固执的女人:
“六姐,都是些反革命有啥子看头?”
“我不晓得啥子正革命反革命。”
“六姐,九哥晓得了会说你没得觉悟,要生气的。”
“他蹲监我也看过。都是一样的,气啥子?”
“情况不同了嘛,时代不一样了嘛。”
“啥子时代也是一副肩膀挑起一个脑壳。”
一时间李乃之的同志们相对无言,想起这个令人敬畏的女人所做下的种种古怪和出人意料的事情。可想到她对革命做出的重大贡献,他们觉得无法拒绝她的请求。于是,在那个下午李紫痕抱着孩子,走进了通向死牢的那条幽暗深长的夹道。
九哥的同志们在无数次的劝阻开导失败之后搬来了九哥的信。李乃之在信中措辞严厉地提醒姐姐:虽然你许多年前失掉了组织关系,但你毕竟曾经是一个共产党员,要注意自己的阶级立场。李紫痕托人给弟弟回信说:几十年前父母双亡的时候,弟弟和这个孩子大小差不多。我已决定不去北京和弟弟同住,我的立场就是要在自己家里,把一个没有父母的孩子养大成人。而且李紫痕还言之凿凿地告诉弟弟,这个孩子是他的堂孙,论辈分该叫他九公,孩子大名叫李之生。
在做了这一切之后,李紫痕找来一只摇床,每天坐在雷下绣花的时候便把摇床放在绣架的旁边,绣一阵花,摇一阵床,有时还会给孩子唱几句歌谣:摇——摇——摇一摇.一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家里唱大戏,娃儿妮儿都要去……摇着唱着,李紫痕就回想起几十年前的往事。那时候,一个七岁的女孩,就曾唱着这支歌谣带大了只有一岁的弟弟。这个摇篮里的孩子就像一棵柔嫩的树苗,在李紫痕满目的空旷与荒凉中孤零零地摇着几片绿叶。李紫痕每日每时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并非亲生的孩子,在空旷与荒凉中体验到一股细如游丝,却又深长久远的牵动。有时候绣累了,她照旧还会依门翘首向远处打量,蜿蜒的银溪,林立的井架,密集的樯桅也依旧会如以往那样历历在目。许多年来身边惊天动地所发生的那一切,都不能改变她,也都显得似乎微不足道。李紫痕以自己女人的固执,沉浸在那股细如游丝却又久远深长的牵动之中。
执行枪决的那天,银城人倾城而动云集老军营校场。李紫痕没去,留在家里守着孩子唱歌谣,窗外的漾潆秋雨无声地淋湿了鳞次栉比空无一人的房子,淋湿了整座城市,淋湿了一个女人的孤独与恐惧。鼎沸的人声透过秋雨阴湿地传过来,此起彼伏的口号声也透过秋雨阴湿地传过来,李紫痕觉出自己在打冷战。接着,惊心动魄的枪声响起来。李紫痕骤然停止了颤抖,极不雅观地叉开双腿.仰面朝天地昏死在婴儿的摇床边,被枪声惊吓的孩子尖声尖气地哭了起来……等到李紫痕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床头前立着惊恐不
安的冬哥。看见她醒过来,冬哥说:
“六姐,我没有去,我怕看杀人……”
李紫痕忙欠起身子朝摇床里张望,看见孩子睡得又香又甜。
三
在枪决了九思堂的三十二个男人之后,李乃之的同志们又没收了九思堂的全部财产,和双牌坊后边的那幢深宅大院,并宣布要让那座城市里当家做主的劳动人民迁入牌坊街。那些日子里,那座城市的上空整日回荡着一支无比欢乐的歌曲:
三头黄牛,
一呀么一匹马。
不由我这赶车的人儿笑呀么笑哈哈!
往年,这个车呀,
咱穷人哪会有呀,
今年呀嘿,
大轱辘车呀轱辘轱辘转呀,
大轱辘车呀轱辘轱辘转呀,
转呀,转呀,转呀,
嘟——哒,
转到了咱们的家!
这支歌如春雷动地般震撼着银城,把所有的白昼和夜晚,都装在那辆大轱辘车上欢快地旋转。
在清除了那座深宅大院里全部的封建阶级的残渣余孽之后,一位部长找到了冬哥,部长对冬哥说:
“你莫怕,我们不清除你。”
冬哥的心里仿佛也有一辆大轱辘车在震天动地地旋转,只是转得很惶恐。
“以前呢,你是为剥削阶级服务。以后呢,你给六姐担水。给六姐担水是为革命工作,为革命工作不能讲价钱,你看要得不要得?”
“要得!要得!”
冬哥像得救了似的在惶恐中弄明白了部长的意思,连连点头不止。
冬哥本来就是这幢宅院里的水夫。冬哥担水是为给自己挣生活,冬哥从没想过为剥削阶级还是为革命工作的问题。几十年来冬哥一直都在惶恐和谦卑中为一个家族担水,如今冬哥在这个改写了历史的城市里,又按照部长的意思惶恐而谦卑地为革命担水。世界虽已不是原
来的世界,可冬哥还是原来的冬哥。只是原来要累出满头大汗才能做完的活路,现在只要担一次就做完了。每天早晨冬哥担着水淋淋的木桶站在李紫痕的门外,按老习惯恭恭敬敬地打个招呼:“六姐,水来了。”竹帘撩起来的时候,冬哥就会看见李紫痕有几分苍白的麻脸.就会看见李紫痕眼睛里无边的荒凉和空旷。冬哥就有些迷惑和不解——这偌大的一个家族,偌大的一幢宅院,怎么到头来只剩下一个女人。
这每天早晨的一担水越来越像一个仪式,凭了这个仪式冬哥在确认自己的过去和现在。几十年来冬哥和这个家族的对话,就只有这用三个字恭恭敬敬的组成的一句话——“水来了。”面对着那些高大巍峨的石坊,面对着那些深奥难解的匾额、门联,面对着那些深不可测的庭院曲径,和庭院内高高升起来的同样深不可测的如云的古树、翠竹,冬哥一直默默无言地用一根吱吱作响的竹担,坚守着自己的谦卑和惶恐,用皂角树下那口古井里的清水,在悠悠的岁月中浇灌着这幢深宅,和深宅中那曾经是人丁兴旺的家族。隔着那么多的神秘,隔着那么多遥远得叫人眩晕的岁月,冬哥从没有想到有一天,他竟如此一览无余地看清了这幢深宅,如此毫无遮拦地面对了这个家族。
不久,在那些无比欢乐的日子里,蜂拥而来的新房客带着他们的锅碗瓢盆,带着他们的妻儿老小,带着汹涌澎湃的生活之流淹没了那幢古老的深宅。回廊画栋下挂满了灿烂的尿布和衣服,曲径通幽处摆起了堂皇的粪便。假山竹丛里整日传出孩子的喧嚣,夜静更深的时分青灯烛照的书房内,响起来男人雄壮的吼叫和女人快乐的呻吟……绵绵秋雨在梧桐叶上轻轻敲打出来的迷潆的怅惘,月朗风清时雕窗画牖上投下的横斜的竹影,余辉晚照中紫燕归来的呢喃,都在这汹涌澎湃的生活之流的冲刷下,骤然褪去原来的色彩,变得破旧而又苍白。
新房客们掩饰不住自己对这幢深宅,和对九思堂的赞叹与新奇,常常会拦住冬哥问这问那:
“冬哥,鱼翅燕窝啷个样子,啥子味道?”
“冬哥。太太小姐些也都读书认字?”
“冬哥,六姐烧脸的那天你在没在跟前?”
“冬哥,四五房姨太太啷个睡法?一天天轮到起呢,还是大家伙到起?”
“冬哥,他们姨太太也娶起三房五房,为啥子叫你打起几十年光棍?”
对这些所有的追问冬哥只能谦卑地笑笑,只能对人说,水夫是下人,老爷太太些的事情看不见也听不到。可是有了这个否定的回答,反而激起更强烈的追问,新房客们就会把自己最隐秘的担心和猜测端出来:
“冬哥,你晓得九哥在北京做了啥子官么?六姐为哪样不去北京找九哥?六姐为啥子要养起那个娃儿?冬哥,我们都晓得,我们不敢和你比的,二天九哥从北京回来,我们通通要搬起走的。别人家的房子乘不起凉的,不生根的木桩站不稳的。”
冬哥终于还是答不上来。冬哥只有涨红了脸窘在自己的惶恐和谦卑当中。但是冬哥隐约地感觉到,在这座改写了历史的城市里,在大家无比欢乐的日子里,突兀着一个令人敬畏的女人,突兀着没完没了的关于这个女人的猜测。
冬哥不知道六姐为什么不去北京找当了官的九哥,冬哥不知道六姐为什么收养了那个孤儿,冬哥也不知道六姐一个人留在这幢深宅里是为了守着什么,这就像冬哥不知道六姐为什么先前要毁容吃斋,为什么后来又去做了地下党。冬哥只是暗暗地在心里希望六姐能留下
来,这样自己也就有了留下来的理由和依据。就像部长吩咐的那样,自己就可以为革命工作,自己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