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了什么呢?阿康认真地想了一下说:为了好好地活着。然後又接着说:我们再继续说学费的事情,学费是很有必要的,我每交一次学费,就学得了许多道理和经验,你没有交过学费,所以你根本不知道。大家在一起,从早到晚的,可以交流多少宝贵的东西。那些东西,都是你不交学费做梦也做不出来的,劳改真是一座大学校啊!米尼说:我不用交学费也可以学到许多经验,一边做一边学。阿康宽容地一笑说,你的那些经验当然是不能与我的相比的。米尼就说不见得,阿康说见得,米尼再说不见得,阿康就有些恼怒,把桌子一推,厉声说:到底是你听我说,还是我听你说?米尼一惊,倒有些酒醒,却还争了一下:谁对听谁说?阿康擂了一下桌子,冷笑道:我就是听你的,让你弄到这个地步。米尼想他是在说醉话。他又接着说:我的生活道路,就是从碰到你的那一日起,走错了,一步错,步步错。米尼听他这话又像是醒的,就问道:阿康,那一日你们为什么不从临淮关上车呢!阿康说:我们要在蚌埠玩一天。蚌埠有什么好玩的,米尼说。蚌埠是很好玩的。阿康很清醒地望着米尼,米尼不响,阿康便说:你这样的女人,就像鞋底一样。米尼哭了,说:我怎么像鞋底呢?我像鞋底你又像什么?阿康轻蔑地一挥手,不屑於同她说话似的,站起身,走到床前,衣服也不脱,只脱了鞋,拉开被子就睡了。这时候,米尼却已完全清醒了,她流着眼泪,想着阿康那些恶毒的语言,觉得非常灰心。她觉得阿康今天虽然喝醉了,可是有一些话却像是比平日更真实似的。第二天,查理就用“鞋底”这样的话去骂米尼了。
过了几天,阿康心情比较平静的时候,他回想起了那晚上的情景,就问米尼道:这样说起来,你也有了那一手?米尼冷笑一声,没回答。阿康停了一会儿,却笑了,说道:你看,我们这一对夫妻,搭配得多么好啊!听他这样一说,米尼心就软了,同他和好如初,就好像没有发生上回的事一样。以後的夜晚,阿康就细细地问她事情的经过,米尼则慢慢地一点一点告诉他,两人沈浸在回忆之中。在这平淡的日子里,说着这一类的事情,就好像在吹牛一样虚假却有一股激动人心的神奇感觉。他们常常问自己:这是真的吗?然後又回答自己:这是真的。他们还嘲笑道:在这样的地方,要想练练手也无处练啊!人们将钱捏在手心里,上街买了东西就提了回去。除非学做一名强盗,去打家劫舍,可这有什么意思呢!这又何必呢?就这样到了冬天,开始准备回家的事了。
这是一九七七年的一月。过去的一年里,有过几件大事,却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是工於心计而又麻木不仁的小人物,太大的事情是在他们视力之外的。当他们三人在一个冬日和暖的午後,搭上一班火车,暂时没有占到座位,挤在过道里的时候,他们计划着,在上海的日子里,如何到父母的口袋里去挖取进账。这两人想:像阿康父母这样幸运的父母,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对儿子、媳妇和孙子不负起一点责任,而只是放任自流,这简直是一种堕落!他们痛惜地想道,应当去挽救他们,给他们一个重新为人父母的机会。当他们在算计父母的时候,查理则在冷静地考察他们,看他们身上还有多少油水可榨,刚糟蹋了一包饼乾,现在又想要糟蹋半只烧鸡。
上海的这一个冬天,凡是知识青年们都在热烈地讨论着回城的事情。米尼想:她的机会是不是来了?当她把她的想法告诉阿康的时候,却不料阿康冷笑了一声说:你以为回到了上海你就不再是鞋底了?上海的鞋底是比哪儿都多得多的。米尼想:阿康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然後就渐渐明白了。一旦明白,她才觉得阿康提醒了她一桩事,不由暗喜,在心里叫道:阿康,阿康,你越怕我回上海我倒越要回上海了。她加快行动,真正开始作准备了。她悄悄给插队地方的大队支书写了一信,再到地段医院检查了身体,查出有关节炎和月经不调两种慢性病。这时,大队支书的回信也来了,信中说虽然农村很需要她们这样有文化有抱负的知识青年,可是身体不适合却也是不行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他们很支持她回到上海参加建设上海的革命。还寄给了她县、公社、大队的三级证明,她就开始跑上海这一头。这些她都是私下进行,没有漏给阿康半点。她觉得她正在为自己筹划一步棋,一旦成功,她和阿康之间的这盘棋就活了。不知从何时起,她和阿康就像两个对弈者,在下着一盘棋。
春节早已过去,春天到来了,窗外的梧桐已长出了叶子。阿康却一字不提回厂的事情,他忽然对喝茶有了兴趣。买了一张公园月票,每天早晨跑到公园茶室里坐着,直到中午回来。米尼问他公园茶室里都是些老头,他混迹其间有什么快乐。他就笑了,说米尼太不了解老头了,老头是人类中最精华的部分。米尼说你自己家里就现成有一个老头,还可免费,何必再去茶室呢?阿康则说,家中这个老头,正是精华中糟粕的那一部分,恰恰是不可吸取的。米尼听了就很乐,觉得他实在是个幽默大师。然後,他才慢慢地告诉她:那茶室中,有昔日赫赫有名的“酱油大王”,有当年国民党中国银行的职员,有过去在礼拜堂现在天棉毛衫十三厂的传教牧师,有旧上海当铺里现在小学校做工友的朝俸,真正是三教九流,英雄荟萃啊!他们说话不多,句句都是警句,足够品味半天,其中浓缩了他们一世的成败枯荣浮沈歌哭,这就是吃茶啊!他说道。米尼不由听出了神,催他讲下去,他却住了口,翻了身朝里说困了,要睡觉了,明日还要早起去公园吃茶。米尼想他上班都不曾这样勤勉过。这一段日子,他们各自找到了各自的目标,各行其事各得其所,互不干扰,相安无事。到了夏天的时候,米尼就说要回一次插队的地方。阿康向她回去做什么,她说有些事情要办。阿康本不想问了,想想又多问了一句:忽然间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办理?米尼说是关於户口和油粮关系的手续,她病退回上海了。阿康没有作声,仰天躺在床上,望着屋顶,用一把拔猪毛的钳子夹下巴上的胡子。米尽在他身边坐下,缓缓地对他说,她还想再去临淮关一趟,在他厂里开个结婚证明,办了他们的登记手续,这样,到时候,便可给查理报上上海户口了。她又说,他们不应当耽误查理做一个上海人的前途,既然他去不了外国,他们叫他查理本是为了他出国的未来。阿康不作声,停了一会,就说:你去好了。米尼就去买了三天後的车票。这三天里,阿康依然每天上午去公园茶室,中午才回。到米尼要走的那天早晨,米尼说:她要走了,他就说再会,然後去了公园。米尼心里怅怅的,然後又笑了,怜惜地想:他在赌气啊!
在米尼回安徽的几日内,阿康的父母紧急筹划了两件事情,一是阿康母亲退休叫阿康回来顶替,二是将房间一处调两处。然後,他们就一个去办退休手续,一个则复写了许多份调房启示,一根电线杆一根电线杆的去张贴。阿康依然去茶室,查理则以弄堂为家,把家当成饭店和客栈。他们父子二人现在就在老人那里搭夥。一旦没了米尼,就像拔去了阿康母亲的眼中钉,她心情舒畅,儿子孙子就好像从劫持者手中终於回到了她的怀抱。她拿出多年的积蓄,为他们添置了各色衣服,每顿饭菜都要翻一些花样。他们父子二人天天过得心满意足,她就弯腰低头地问查理:阿理——她这么叫他——阿理,奶奶好还是妈妈好?问时眼睛却看着阿康。等到米尼回来,便发现丈夫儿子已被对方争取了过去,只剩她一个人孤守阵线了。她问他们:吃不吃饭?两人共同的回答是:随便。第一顿饭她自己吃了。到了第二顿饭,就有些发怒,又问道:吃不吃饭?他们依然回答:随便。她又自己吃了。到了第三餐,她反平息了火气,心想:正好,为我们节省伙食费呢!不料,阿康的母亲也正想到了此处,她想,这可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裳?於是就宣布从此不再管他们伙食,两人回来的时候,米尼说:你们吃过饭了吗?今天怎么吃得这么早!一边摆出了碗筷,让两人吃饭。晚上,等查理睡了,她就将转来的户口、油粮、还有结婚证,一件一件让阿康看。阿康淡淡地扫了一眼,然後说:大约再过几天,我就要回安徽了。米尼一惊,问道:厂里来催上班吗?阿康说:不,是回去转户口啊。米尼这才知道阿康母亲让他顶替了,不免想到自己又与阿康走了一步平棋,暗暗有点沮丧。但再想到三人都回到了上海,名正言顺地做上海人,过上海人的生涯,还是高兴更多一些。在几年前,他们是想也不敢想这一日的。他们终於可以好好地过一份日子了。她就有些激动,说道:你妈妈立新功了。阿康慢慢地说:光吃老本是不行的,是对不起革命後代的。米尼感叹道:他们已经吃了多少年的老本啊!这一个夜晚他们很快乐,不久以後即将到来的和平的生活,在漂泊不定了长久的他们看起来,简直是一种妄想,不料幻想马上要变成现实。他们想:这是少数的幸运的人的生活啊!他们马上就要做那少数的幸运的人中的两个了。
第二年春天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各自的单位上了班。米尼在街道的生产组,阿康先是因为不算插队知青顶替没有成功,可是後来他们这一批中专生全部回上海重新分配,他便也到了一家国营工厂,依然做他的车工。房子是到年末才调开的,两处相距三站路,他们三人住一间九平方的三楼亭子间。上班下班的日子开始了。当他们上班去的时候,查理就留在家里,因怕他闯祸,所以并不让他进房间,把房门锁了。他就在弄堂里呆着,不过几天,他已将周围两条马路的地方勘察完毕,弄堂口的熟水店,临街的自由市场,对马路的公园,隔壁弄内的造纸厂,都是他常去的地方。到了晚上,他的见闻是比他父母要丰富得多的。晚饭桌上,筋疲力尽的阿康和米尼听着他眉飞色舞地吹牛,心想:这孩子多么聪敏啊!然後又伤感而欣慰地想:眼看着就要靠他啦!他们好像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晚景:将这一份生活做到了退休,戴了红花回到家里。深感无聊,却也无奈。他们这两个小小的懵懂的人物,在漂泊游离了多年之後,终於被纳入了正常的社会秩序。这秩序好比是一架庞大的机器,一旦进入其间,便身不由己。在轨道上运行。如要强行脱离,须有非凡的破坏力。这破坏力要就是在这机器上造成了创伤,要就是两败俱伤,最不济的则是单单将自己粉身碎骨。这最後一种结局是最普遍的结局,因为渴望进行这种脱离的人,往往都是一些卑微的小人物,他们在这机器中连一个最低等级的齿轮的位置也占据不了,他们总是在最无须主动性和个人意志的,如螺丝钉那样的位置,於是他们便产生了脱离的强烈要求。但他们因为是最没有教育,最无理智,最无觉悟,最无自知之明和自控能力的人,他们的破坏力恰恰正够破坏他们自己,将他们自己破坏殆尽,於是,灭亡的命运便不可避免了。
阿康和米尼每天上班和下班,他们昏昏沈沈的,有时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