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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与罚(上)〔俄〕陀思妥耶夫斯基-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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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斯科利尼科夫在下楼梯的时候,含糊不清地说。“那么你需要什么呢?”拉祖米欣从楼上大声嚷道。 拉斯科利尼科夫继续默默地往下走。“喂,你!你现在住在哪里?”

    没有回答。“哼,那么你见—鬼去吧!……”

    这时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到了街上。 在尼古拉耶夫斯基桥上,由于遇到了一件对他来说极不愉快的事,他又一次完全清醒了过来。 一辆马车上的车夫在他背上狠狠地抽了一鞭子,因为他险些儿没被马给踩死,虽然车夫对他叫喊了三、四次,可他根本没听见。 这一鞭子打得他冒起火来,赶快跳到了栏杆边(不知为什么他在桥当中走,而那里是车行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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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能在那里走的)

    ,气得把牙齿咬得喀喀作响。 当然啦,周围爆发了一阵哄笑声。“该打!”

    “是个骗子。”

    “显然是假装喝醉了,故意要往车轮底下钻;却要你对他负责。”

    “他们就是干这一行的,老兄,他们就是干这一行的……”

    可是就在这时,就在他站在栏杆边,一直还在茫然而又愤怒地目送着渐渐远去的四轮马车,揉着背部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有人在往他手里塞钱。 他一看,原来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商人太太,包着头巾,穿一双山羊皮皮鞋,还有一个戴着帽子、打着绿伞的姑娘和她在一起,可能是她女儿吧。“看在耶稣份上,收下吧,先生。”他接过了钱,她们从一旁走过去了。 这是一枚二十戈比的钱币。 看他的衣服和他的样子,她们很有可能把他当成乞丐了,当成了经常在街上讨钱的叫化子,而他得到这二十戈比,大约是多亏了挨的那一鞭子,正是这一鞭子使她们产生了恻隐之心。他把这二十戈比攥在手里,走了十来步,转过脸去对着涅瓦河,面对皇宫那个方向。 空中没有一丝云影,河水几乎是蔚蓝的,在涅瓦河里,这是特别少见的。 大教堂的圆顶光彩四射,不管站在哪里看它,都不会从桥上离钟楼二十来步远的这儿看得这样清楚,透过纯净的空气,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出圆顶上的种种装饰。 鞭打的疼痛消失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忘记了挨打的事;一个令人不安、还不十分明确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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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吸引了他的所有注意力。他站在那儿,好长时间凝神远眺;这地方他十分熟悉。 以前他去大学上课的时候,常常——多半是在回家的时候,——也许有百来次,他停下来,正是站在这个地方,凝神注视着这辉煌壮丽的景色,而且几乎每次都为一种模模糊糊的、他无法解释的印象而感到惊讶。 这壮丽的景色仿佛寒气逼人,总是会使他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凄凉感觉;对他来说,这华丽的画面寂静、荒凉,更令人心情颓丧……每次他都对自己这种忧郁和难以解释的印象觉得奇怪,因为他不相信自己能作出满意的解释,于是就把解开这不解之谜的任务推迟到未来。 现在他突然清清楚楚想起了自己从前的这些问题和困惑,并且觉得,现在他想起这些来并不是偶然的。 现在他恰好站在从前站着的那个地方,好像当真认为现在可以像从前一样考虑那些同样的问题,对以前,……还完全是不久前感兴趣的那些论题和画面同样很感兴趣,单是这一点就让他感到奇怪和不可思议了。 他甚至几乎觉得有点儿好笑,但同时又感到压抑,压得胸部都觉得疼痛。他仿佛觉得,这全部过去,这些以前的想法,以前的任务,以前的印象,还有这全部景色,以及他自己,一切的一切……

    全都在下面,在他脚下隐约可见的,一个深不可测的地方。好像他已离地飞升,不知往什么地方飞去,一切都从他眼中消失了……他用手做了个不由自主的动作,忽然感觉到了拳头里攥着的那枚二十戈比的硬币。 他松开手,凝神看了看那枚钱币,一挥手把它扔进了水里;然后转身回家。 他觉得,这时他好像是用剪刀把自己与一切人和一切事物都剪断了。他回到家里,已经是傍晚时分,这么说来,他一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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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个钟头。 他是从哪里回来,又是怎样回来的,这些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脱掉衣服,像一匹给赶得筋疲力尽的马,浑身发抖,躺到沙发上,拉过大衣盖在身上,立刻就昏昏沉沉进入梦乡……

    天色已经完全昏暗时,他被一阵可怕的叫喊声惊醒了。天哪,这喊声多么吓人!

    这样的号哭和哀号,这样的咬牙切齿、眼泪、毒打和咒骂,这些极不正常的声音,他还从未听过,从未见过。 他不能想象会有这样残暴的行为和这样的狂怒。 他惊恐地欠起身来,坐到自己床上,一直呆呆地一动不动,痛苦万分。 可打架、号哭和咒骂却越来越凶了。 使他极为惊讶的是,他突然听出了女房东的声音。 她哀号、尖叫,数数落落地边哭边嚷,匆忙而又急促地述说着,致使无法听清,女房东在哀求什么,——显然是哀求人家别再打她,因为有人正在楼梯上毫不留情地毒打她。 由于愤恨和气得发狂,打人的人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可怕,已经只听到嘶哑的叫喊,但是打人的人还是在说什么,说得也很快,听不清楚,急急匆匆,上气不接下气。 忽然拉斯科利尼科夫像片树叶样簌簌发抖了:他听出了这个声音;这是他的声音。 伊利亚。 彼特罗维奇在这里,而且在打女房东!他用脚踢她,把她的头用力的往楼梯上撞,——这是很显然的,从响声,从哭声,从殴打的声音上都可以听得出来!可这是怎么回事,天翻地覆了吗?可以听到,每层楼、每道楼梯上都挤满了人,听到人们的说话声,惊呼声,许多人爬上楼来,敲门,砰砰啪啪的开门关门声,大家全都跑到一起来了。“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这怎么可能呢!”他反复说,并且认真地想,他定是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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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疯了。 可是,不,他听得太清楚了!……这么说,既然如此,他们马上就要到他这儿来了,“因为……没错儿,准是为了那桩事……由于昨天的……上帝啊!”他想扣上门钩,可是手抬不起来……再说,也没有用!

    恐惧像冰一样包围了他的心,使他异常痛苦,仿佛把他给冻僵了……不过,这阵持续了足有十来分钟的吵闹声终于渐渐的平静下来了。女房东还在呻吟,还在哼,伊利亚。 彼特罗维奇一直还在吓唬她,骂她……不过,好似他也终于安静下来了;喏,已经听不到声音了;“莫非他走了吗!上帝啊!”是的,女房东也走了,她一直还在呻吟,还在哭……听,她的房门也砰地一声给关上了……人群也散了,下楼回各人的房间里去了,——他们叹息着,争论着,互相呼唤着,有时提高声音,像是在叫喊,有时压低声音,像是窃窃私语。 想必有很多人;几乎整幢房子里的人都跑来了。“不过,天哪,难道这是可能的吗!而且为什么,他为什么到这儿来呢!”

    拉斯科利尼科夫浑身瘫软无力地倒到沙发上,但是已经不能合眼了;他十分痛苦地躺了约摸半个钟头,感到非常恐惧,简直无法忍受,这样的痛苦和恐惧,以前他还从未经受过。 突然一道亮光照亮了他的小屋:娜斯塔西娅拿着一只蜡烛、端着一盘汤走了进来。 她仔细看了看他,看清他没有睡觉,于是就把蜡烛放到桌子上,把拿来的东西一一摆了出来:面包、盐、盘子、调羹。“你可能从昨儿个就没吃东西了。 在外面转悠了整整一天,人却在发烧。”

    “娜斯塔西娅……为什么要打女房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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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留心瞧了瞧他。“谁打女房东了?”

    “刚才…………半个钟头以前,伊利亚。 彼特罗维奇,警察分局的副局长,在楼梯上……他为什么要这样毒打她?还有……他来干什么?……”

    娜斯塔西娅一声不响,皱起眉头,细细打量着他,这样看了很久。 这样细细打量他,使他感觉很不愉快,甚至感到害怕。“娜斯塔西娅,你为什么不说话呢?”最后,他声音微弱地、怯生生地说。“这是血,”她终于轻轻地回答,仿佛是自言自语。“血!……什么血?……”他含糊不清地说,脸色煞白,并且往墙那边躲开了一些。 娜斯塔西娅继续默默地瞅着他。“谁也没打女房东,”她又用严厉而坚定的声音说。 他看着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我亲耳听到的……我没睡,……我在床坐着,”他更加忐忑不安地说。“我听了很久……副局长来了……大家全都跑到楼梯上来了,从所有住房里……”

    “谁也没来过。 是你身上的血在叫喊。 血没处流的时候,就会凝成血块,于是就会好像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你要吃点儿东西吗?”

    他没回答。娜斯塔西娅一直站在他身边,凝神注视着他,没有走开。“请给我点儿水喝……娜斯塔西尤什卡。”

    她下去了,两分钟后,她用一个带把的白瓷杯端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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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回来;他已经记不得以后的事了。 他只记得,他喝了一口冷水,把杯里的水全都洒到了胸膛上。 以后就失去了知觉。

    三

    不过,并不是他生病的这段时间里,一直不省人事:他在发烧,说胡话,处于一种半昏迷的状态。 以后他记起了许多事情。 一会儿他好似觉得,有许多人聚集在他身边,他们想要把他逮住,把他送到什么地方去,为他争论得很激烈,还争吵起来。一会儿突然只有他一个人在屋里,大家都走了,都怕他,只是偶尔稍稍拉开房门看看他,威胁他,相互间不知在商量些什么,他们还在笑,在逗他。 他记得娜斯塔西娅经常在他身边;他还认出了一个人,好像是他很熟的一个人,可到底是谁,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因此他很苦恼,甚至哭了。有时他好像觉得,他已经躺了一个月的样子;有时又觉得,还是在那同一天里。可是那件事——那件事他却忘得干干净净;然而又时刻记得,他忘记了一件不能忘记的事,——他苦苦回忆,极其苦恼,痛苦不堪,呻吟,发狂,或者陷于无法忍受的极端恐惧之中。 于是他竭力挣扎着起来,想要逃走,但总是有人制止他,强迫他躺下,他又陷入虚弱无力、昏迷不醒的状态。 终于他彻底清醒过来了。这是在上午十点钟的时候。 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上午这个时候总是有一道长长的阳光照射到他右边的墙上,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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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边上的那个角落。 娜斯塔西娅站在他床边,可床边还有一个人,正在十分好奇地细细打量他,他根本不认识这个人。这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穿一件束着腰带的长上衣,下巴底下留着小胡子,看样子似乎是个送信的。 女房东正从半开着的房门外往里张望。 拉斯科利尼科夫欠起身来。“他是谁,娜斯塔西娅?”他指着那个小伙子问。“看,他醒过来了!”她说。“醒过来了,”送信的回答。 从门外偷看的女房东猜到他清醒过来了,立既掩上房门,躲了起来。 她一向很腼腆,怕跟别人说话和作解释;她有四十来岁,很胖,满身肥肉,黑眉毛,黑眼睛,由于肥胖和懒洋洋的,看上去好像很善良;甚至长得还挺不错。 却腼腆得有点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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