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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人为本。
从这个意义上讲,佛,就是人。佛教,即是人教。”
他看了面现讶色的卜凡一眼,微笑道:“居士是否觉得老衲之言太过离经叛道了?”
卜凡默然。
九峰禅师叹了口气,道:“老衲精研诸般经卷,皆自感不得要领,后来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的产生必定有其一定的缘由,这才悟得佛法之精义必须自佛祖悟道之前的社会环境中去找寻。”
卜凡道:“大师的意思是说,佛即是人,而不是神,对吗?”
九峰禅师道:“不错。”
卜凡道:“在下不懂。”
九峰禅师微笑道:“居士一定读过《大般涅槃经)吧?”
卜凡道:“是。
九峰禅师道:“经中讲到佛祖临涅槃时,弟子们悲痛异常,不能自己,因为他们感到即将失去大导师,无所依估,佛祖则向弟子们说明法身长存,佛性就存在于遍满世界的凡人身上。居士对此有何感悟?”
卜凡道:“《华严经》上说‘种种变化施作佛事,一切悉睹无所障碍,于一念顷一切现在,充满法界’,这说明佛的境界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可谓玄微深远,难得而测。”
九峰禅师眉心微皱,道:“居士认为,佛是神,而不是人,是吗?”
卜凡道;“是。
九峰禅师淡淡道:“可神是不死的,佛祖毕竟涅槃了。”
卜凡道:“但佛性长存,佛法长存。”
九峰禅师道:“存于何处?”
卜凡道:“大师刚才也讲了,佛祖说过,存于遍满世界的凡人身上。”
九峰禅师看着他,微微一笑。
卜凡悚然。
九峰禅师缓缓道:“既然佛法存于遍满世界的凡人身上,则中土扶桑,俱是一体,无初大师不远千里渡海而来,除了能学习到中土的建筑技巧之外,还能探求什么呢?这不是缘木求鱼又是什么?”
卜凡定了定神,道:“大师适才说‘寺庙兴,佛法的精义也就日见衰微了。’在下驽钝,实在不明白大师何意。”
九峰禅师捧起茶盏,啜了一口,悠悠地道;“佛曰‘众生平等’,说明佛祖认为婆罗门教的等级制度是错误的。佛曰‘佛法存于所有凡人身上’说明佛祖并不认为自己是神,而且佛教的宗旨亦是以人为本。但庙宇一兴,佛即是神,佛徒中也就有了严格的等级制,又何谈‘众生平等’呢?既然人人都能通过自我修行而悟佛法,又何需方丈沙弥之分,出家在俗之分呢?”
卜凡道:“但佛法毕竟是玄微深远的。兴建寺庙,为佛徒提供修行之场所,亦可为在俗之人树立一个修行的目标,劝人为善,劝人静心养性,又有何不对呢?”
九峰禅师道:“居士说的不错,寺庙的确为善男信女们提供了一个静心养性的场所,也的确有帮助一般人理解佛法的功效,但居士想过没有,来庙中烧香礼佛的人中,绝大多数都是祝佛为神。向佛提出种种要求,求佛保佑。更有甚者,诸多恶徒亦以为只要敬香布施,即可洗清自己的诸般恶行·…·”
卜凡截口道:“恶徒敬香布施,以求良心上的安宁,不正说明他们已认识到行恶的错误,也正说明了寺庙很有劝人行善的功效吗?”
九峰禅师淡然一笑,道:“只要敬香礼佛即能求得良心上的安宁,则他们大可以肆意为恶,然后再来礼佛求善了。”
卜凡怔住。
他不得不承认九峰禅师的话是有道理的,只是这些话不免有些失之偏颇,但到底偏颇在何处,他又想不清楚。
九峰禅师又道:“居士说,皇帝下令重修潭柘寺乃是大功德一件,重修的起因是先师在此清修,那么这件大功德应该算在先师头上,对不对?”
卜凡道:“应该可以这么说。”
九峰禅师道:“先师虽说专攻术数,但毕竟身为佛门中人,晚年在此情修、也是为了潜心于佛法。有道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先师虽从来亲手杀过一人,但“靖难”四年之中,死伤军民何止数十万。这么多条人命,又岂是重修一个潭柘寺所能弥补得了!”
卜凡不禁瞠目结舌,背上已爆出一阵冷汗。
九峰禅师这样一位高僧,精研佛法数十年,却“研”出这样一番结论,不能不使他吃惊。
不仅吃惊,而且恐惧。
一股莫名的恐惧感正在他心里疯长。
他发现,九峰原本沉静的双眸之中,正透出一股锐利的、炽热的光芒,两颊也泛起一阵不正常的红光。
九峰禅师无言地看着门外满地松影,像是已忘了禅房中还有卜凡这个人。
卜凡也无言。
他实在找不出一句恰当的话来打破这禅房中极度的寂静。
九峰禅师炽烈的目光闪动了一下,忽然又变得明静而慈和,他斟了两杯茶,笑道:“只可惜老衲仅从无初大师处学了一点皮毛,不能让居士领略到‘茶道’的妙处。”
卜凡微笑道:“哪里哪里,大师的‘茶道’,已经让在下叹为观止了,实难想像无初大师的‘茶道’还会玄妙到何等地步。”
他慢慢唤啜着清茶,正暗自疑惑九峰禅师为何忽然又提起这个话题,却听见禅房外响起一串脚步声。
脚步声很有力,清晰而有节奏。
红影一闪,无初大师已走进禅房,笑道:“难怪到处都找不到大师踪影,原来躲到这里偷享清闲来了。”
他一转眼看见了卜凡,笑眯眯地合什为礼,道:“原来大师有客人,阿弥陀佛,这位施主高姓大名?”
卜凡忙站起身还礼道:“不敢,在下卜凡,得见住持大师,幸何如之。”
无初大师目光闪动,打量了他两眼,笑道;“原来是卜居士当面.小僧曾多次听道衍师说起过居土,今日有缘相见,果然是气宇不凡。”
如果不是听九峰禅师说过无初大师是自扶桑而来,卜凡绝不会想到他不是中土人氏。因为他的汉话说得竟极为纯正流利,丝毫不夹带生涩的异国口音。
九峰禅师淡淡道:“适才卜居士正品尝贵国‘茶道’,赞不绝口。”
无初大师笑道:“是吗?其实敝国‘茶道’,亦是由贵国传入。
卜凡吃惊道:“不会吧?此种烹茶之法,实为在下生平所仅见,怎么会是从敝国传出的呢?”
无初大师笑了笑,道:“居士如无他事,请至小僧禅房小坐,如何?”
卜凡尚未答言,九峰禅师已笑道;“难得方丈有此雅兴,老衲又可以在一旁偷学几招了。”
进无初大师的禅房竟要先脱鞋,这对卜凡来说,当然是一件很新奇,也很意外的事。
无初大师的禅房内铺着厚厚一层柔软洁白的苇席,房内除了一张高不及二尺的方桌外,竟连半张凳子也没有,这当然又是一个意外。
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房内还有一张琴,一枰棋,两柄架在一尊紫檀木架上的微弯细窄的刀,就是没有床铺被褥。
难道这位扶桑来的无初大师从来也不睡觉吗?他睡在哪里呢?”
正如“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卜凡今天遇见的“意外”实在太多了,所以进了无初大师的禅房后,他也就不再显出很意外的表情。一举一动都随着九峰禅师的样子做。
九峰脱鞋,他也脱鞋,九峰在矮桌边席地坐下,他也席地坐下。
看无初烹茶,果然与九峰不同。
他的神情很严肃,甚至可以说很肃穆,他的动作很娴熟,但一举一动却又透着沉着,似乎他是在用全身心投入一件很神圣的事情,而不仅仅是在烹茶。
卜凡的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不就是泡壶茶吗?有必要弄得如此神秘吗?
他觉得无初这个人很有些可笑,可又有些可敬。
无初泡出来的茶进口要比九峰泡出来的更苦,更涩,但其回昧却更清甜,更悠长。
卜凡慢慢啜着茶,目光似是很不经意地四下转动着,道:“主持大师也好棋?”
无初很严肃地道:“应该说是棋道。在贵国,弈者,小道也,但在敝国,弈被尊为国技,自贵国唐时流传人敝国后,一直盛行至今,小僧弈棋,是以棋道参悟佛法。”
卜凡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自他面上转开,扫过那张琴,定在那两柄形状奇特的长刀上。
无初大师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道:
“居士对武学一道也有所研究?”
卜凡失笑道:“可谓一窍不通。请问大师,刀者,凶器也,大师在禅房内置刀,岂非于清修不利?”
无初大师道:“这不是刀,是剑。”
卜凡实在不能不吃惊道:“剑?”
无初大师道:“不错,是剑。”
九峰禅师淡淡道:“居士有所不知,扶桑之剑与中土有所不同,体微弯,单面开锋,很像唐时的狭锋单刀。”
卜凡忍不住站起身走到木架旁,仔细看了好几眼,道:
“刀……不,不,剑柄这样长,舞动起来岂非很不方便?”
无初大师也走过来,慢慢抽出一柄剑,双手握住剑柄,两脚错开,随意挥动了几下。
卜凡恍然笑道。“难怪,原来贵国的剑法是以双手握剑。”
无初大师道:“居土又错了。”
卜凡怔住。
无初大师沉声道:“这不是剑法,是剑道。”
九峰禅师道:“在老衲看来,贵国的剑道与中土唐时的单刀之法很有些相似。”
无初大师道:“不错。剑道的确起源于贵国大唐之时的刀法。”
卜凡道:“大师习练剑道,也是为了探求佛法?”
无初大师道:“是。棋道、剑道、茶道,俱蕴涵有人生至道。”
卜凡道:“烹茶、弈棋、刀法在敝国实在都只是很平常,很普通的事情,为什么一传入贵国,就都成了“道”呢?”
无初大师还剑入鞘,回到矮桌前坐下,缓缓道:“贵国大唐之时,敝邦尚处于开化之初,视贵国为天国,故敝国国君曾十数次遣使来朝,并派遣国中智能之士前来大唐学习诸般技艺、文化,遣唐使每带一艺归国,国人无不殚精竭智而修习之,以期能从中探究天国强盛风雅之缘由,所以,这些在贵国为小艺,而在敝国则为大道。”
卜凡愕然。
扶桑之民的执著让他不能不吃惊,也不能不佩服。
这样一个民族,是可敬的,也是可怕的。
无初大师似乎觉察到卜凡在想些什么,淡然一笑,改变了话题:“道衍师每谈及居士,对居士之才能赞不绝口,很有欲在皇上面前保举之意。居士为何一直隐居在石花村,不出来做些事情呢?”
卜凡微笑道:“在下过惯了清闲散淡的生活,再说,道衍大师的过奖之辞,在下也实不敢当。”
无初叹道:“像居士这样的人才不能为国所用,在敝国可是一件很难想像的事情。”
卜凡微笑,只饮茶,不说话。
九峰禅师忽然道:“居士不是与几位朋友约定共谋一醉的吗?”
卜凡怔了怔,失笑道:“正是,正是。在下听无初大师谈及扶桑风俗,竟是乐而忘返了。那几位诗酒之交一定已等急了。两位大师,在下告辞。”
九峰禅师淡淡道:“老衲送送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