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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会并未作出实质性的结论。
离了朝堂,姜绍辉不免嗟乎叹息。
他从台阶上走下的身影已然蹒跚,而一个人若老,首先老去的便是他的神气。
此刻不过只是深秋,人们才加了一层衣而已。然而对于姜绍辉而言,经年的风霜已然使得他心力憔悴了。
早在四年前,他尚且是前朝末代宰相,虽处在独木难支,回天无力的状况下,然而他依然还有着精神。所以但凡只要在这些年中他能从辽的看守中逃脱释放,就必号召旧民。
可是这一次,姜绍辉是真正的憔悴了。
他觉得自己老了。
一个人如果对现实有了太过透彻明悟,便会失望,放弃即是老去。
姜绍辉缓步地走出宫廷,身后年轻的枢密使萧清岩疾步而来,“相公留步。”
“姜相。”年轻人正处于意气风发之时,容姿风度更无人能及,恭敬说道,“朝中事请公勿放在心上。”
“无妨。”
萧清岩更如一个后生晚辈一般问候,“秋时转凉,相公请多保重身子。您的新府邸若是少仆役,下官自当奉上。”
姜绍辉在南朝的府邸自然是皇帝赐下,他一人逃出,家属尚在北方,皇帝更赐下婢女三十。
然而于姜绍辉而言,为了他的夙愿,他知道自己必将付出一些会令自己心如刀割的事物。
他逃出辽国,在南朝抵抗北朝,其家人在北朝下场可想而知。
说北地汉民在南望,其实,姜绍辉更不敢北望。
——他的所有家人,幼小的孙儿,正在待嫁的孙女,还有同甘共苦一生的老妻,几个儿女。
这并不是魏帝用几个美婢,甚至嫁以高贵的宗室女表示器重能慰藉得了的。
他的夙愿,必要相负于人。
萧清岩俨然只如一个子侄一般的于平日照顾问候老人的饮食起居。
怕姜绍辉想不开,更说道,“朝中事总若此,要有一份波折,天子亦是善断之人。”
“我省得。”姜绍辉黯然的又何止此事,此刻与萧清岩亦有忘年之交,只能盼望着,“得萧郎在,国事可矣。”
他心中真正的痛苦又谁能道得明?
不止于姜绍辉,这也却是所有南逃之士所必须面对的困境。
而与此同时,明光宫中正在进行另一番谈话。
便是悲于秋日,连山中也生出了残败之象,乱草丛中,秋虫鸣声凄婉。但明光宫依然琼楼金屋,装饰一新;宫阁诸般,井然有序。
如此华美的宫殿之中,秦方好明白自己不过又再重复作为“昭殿”之时的命运罢了。与其说休养,仍旧掩饰不住她被“幽”的性质。
这般的安静,与平日在宫中迥异,更尚且在本便容易心情低落的秋季,秦方好也不免会有惆怅。
隔帘吹着笛,与帘内琴声相和,四周是奏着雅乐的声响,然而此刻却让她有些心烦。
正待挥退乐伎琴师,忽的肩头被人搭住,继而听到耳边有人说道,“梓童今日正是心绪不宁。”
来者即是高津予。
“陛下。”她有些气恼,“这是在人前。”
高津予轻快地笑道,“又不在禁宫中,难得松快。”
“便是不在宫中您也不该……”说着她横了他一眼,却喃喃不再说了。
别说自己在这个秋日里会浮躁,便是高津予最近也被折腾的够呛。
被压抑得过了,总要有个去处发泄。
高津予干脆往北山跑,一来散心,一来也是显示中宫并无失势。
作者有话要说:从这个月开始又重新统计小红花了?
魂淡!我上个月的小红花 被抽去哪儿了 555 我的那几朵小红花呢!
☆、留言啊留言
近来高爷的日子过得有些惨淡。
国内对前次战役评价不高,国外魏朝没放过一个宣传拉拢人的机会。
秦方好也不会否认,如果不是因为她此刻正处在这么个尴尬的位子上的话,她会进行反思……可如果她仍旧是魏帝正正经经目下还养在宫里的未嫁公主的话,她也不见得会考虑这么多。
她也是汉人,如果没有今日的处境,最轻松地来讲,她也希望“还汉人之天下”,最省事最省力也不需要她背任何包袱。
可除却这个民族的口号之外,最现实的是,北朝不但是辽人的北朝,也是汉人居住的北朝。
这是他们的家园。
百姓在这点看法上更实惠,不管两朝高层用了什么借口打仗,征的是他们的人,死的是他们的儿子,最后战败了被兵蛋子们糟蹋抄的也是他们的家。
统一不统一的认可度,并不仅仅只在于民族一项的因素。对民生而言,百姓更要考虑到自己的实际生活,“大义”之类的更如空口号。
譬如两国统一,原本北朝的百姓只要纳什一税的,到了南朝是什四。徭役原本能出钱替的,但统一后一定要强制执行的——这些基本政策才更令人需要算计。
可对于南朝来说,他们在政治上只要永远咬死了对方不正统,那么就永远站于言论上不败之地。
哪怕北朝方面此刻把前朝覆灭时魏帝卖国的料都一丝不差的抖了出来,效果仍是不明显。
近来魏国新任丞相花瓶姜便写下多封檄文,最新的修改版已经传读到高爷的御前来了。
开首姜绍辉就阐明西辽民族茹毛饮血,野蛮不识礼仪,不仁不义。
继而就开始了典型的国骂。
典型的国骂即是,首先纵向问候高爷祖宗十八代,然而横向问候高爷主干道上的女性亲属,最后还要翻数一下高爷三岁尿床,八岁挑鸟巢做下的坏事儿——估计,高爷自个儿也记不清这么多。
隐晦地说,问候女性亲属,这才乃国骂的精髓所在。
毋庸置疑,与高爷本人有关的主干道上的女性亲属,秦方好头一个逃不了,骂得还特惨。
高爷的祖母太皇太后永寿宫萧氏是“本为汉女,以汉事胡”,这个时候就一点儿也不提儒家道德中的三从四德了,根本不提萧氏“出嫁随夫”,是个上事公婆、下育子女,奉献一个家庭的封建好妇女了。
高爷母亲,已故的萧太后,罪名也同上。
连个老太太和已作古之人都是这般“
问候”的,秦方好的罪名就精彩得多了。
首先,说她背叛废帝,无妇德。其次,她在北朝的日子过得“太好了”,既没有在枕头边上给高津予一刀,也没把高津予的儿子们按着头往脸盆里淹死。第三,就是道德上,失了“妇德”的她没为裹脚布思想自杀,实在是大逆不道。
得,秦方好也知道自己在旁人的嘴里得不了什么好话。
要不是因为她还是魏帝的女儿,把她骂得重了难免魏帝脸上也一起难看,姜老丞相还真要把她这个“可恨的、辽贼的无耻帮凶、臭婆娘”骂死了还给鞭尸。
听着这檄文里的内容,秦方好就冷笑了出来,“说我是‘叛’废帝呢,岂知当时是谁首封的我‘宁定公主’。”
她当时好好地被软禁在明光宫中好吃好喝地被供养着做高级囚犯,难道是她自己跳出来要求和高津予结婚的了?
秦方好安安静静地杵在政治中心外,也不充那根葱,亡朝之后,她也早无所图,唯一期望的只有平安:后半生的宁静,不再牵涉政治,平安富贵地度过这一生也便罢了。
是谁再次把她推到风口浪尖上去的?
高津予脸上也不怎么好看,檄文中骂他的话可比骂他老婆的狠得多了。
但坐在这个位置上,心理素质不过硬的早气背过去,高津予不但自己没放心里,还安慰老婆,“这些话哪用你放在心上,两国相战互相占口头便宜罢了。”
他这么一说,秦方好反乐了,“听您这么比喻,还觉得国事像是两小儿打架呢?”
“虽看着郑重得多,但总是差不离的。也未见得高明去哪儿,”高津予对人性看得透彻,“无论打得过打不过,先嘴上占些便宜,嘴上占不到便宜,再各自打架抢糖。”
秦方好被逗乐了,“这话由陛下说出口来,实在是……便如宰相丞相之职,最初也不过是就着一锅子给众人分祭祀的肉。”
政治不是抢糖就是抢肉。
别听着有多华丽多高尚的外包装,内里就是为了抢肉吃。
没肉谁理你呢。
“他们这么骂咱,咱们再骂回去,愈发让人觉着可笑了。”
高津予无奈道,“便是可笑,这也是必做的。”
别人骂你不换口,打你不还手,岂不显得很孬?
国事不如幼儿园,甲小朋友咬了乙小朋友一口,乙小朋友不能还手,还手是坏孩子,大家要告诉老师……然后在老师的调解下,大家手牵手还是好朋友?
不,这样你好我好的教育本身就存
在问题。
反击写檄文,北朝知识分子的水平也不会逊色。
甚至,北朝地处在中原,无论是洛阳、长安、燕京之古都,都集聚在北方。
南朝以血统称正统,然而真正的“中国”(即中原)却尽入北朝手中。
毋庸置疑,这个时期北朝知识分子的总体水平都要比南朝更高。中国素来是政治、文化中心,集聚了天下的人才,要如何造势、造言论,北朝政府并不担心人才衔接不上。
可秦方好想着,总是觉得没意思,“便当我是多嘴,互相怨怼总怨怼不出一个太平天下……先前陛下的想法,我琢磨着,便是做(秀),咱们也要做出个与民着想的样子来。”
“你每回这么说,心中都已定了主意。”高津予不介意她说出想法。
秦方好微微笑了下,说道,“那么就请陛下施恩吧。”
“怎么说?”
“萧清岩带去南面的这些个叛臣,自己逃了,却落下家属,”秦方好说道,“请陛下施恩,对天下告之,您将大赦这些罪人之后。”
原本姜绍辉等人逃了,按着常人最基本的思路下,北朝方便必当要用这些家属作为要挟。
或者遇上些暴躁的君主,他们的家人做出了这样触怒圣颜的事,主犯的人走了,用他们家属出出气也是好的。
“梓童觉得孤当行仁?”
“这般说,陛下大抵认为我是在姑息养奸了,”秦方好叹了口气,“也或许是我妇人之仁了。陛下,这些罪人逃了,留下的家属是谁?男人逃了,留下的多是家里的老弱妇孺。高堂白发,子息羸弱,中间撑着的只有这家主妇。”
妻者,齐也。
“若是主妇强干些的,也勉强能撑得到嗣子定门户的一天。若是主妇本便懦懦,这一家可要如何生计?”
哪怕政府方面不加任何压力,这些人的家属遭了秧最后谴责还是要到北朝政府头上的。
与其到时候被人喝问纠责,倒不如此刻就放开,原本这些人家最该负责的家主都抛妻弃子,等于是破釜沉舟,做好家人牺牲的准备了。对这些男人来说是已无价值,那又何必再为难妇孺呢?
秦方好自己就是个“弃子”,一次次被推到风口浪尖上,她的父皇却早不计较她的生死了。
秦方好很明白这种心态,所以也看不过眼。
“陛下,我也是个母亲。便是罪人可恨,其赤子何有辜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