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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泽的名声在朝野掷地有声,这次出知杭州,在朝内有些关系的人都得到了某些暗示,稍知王泽此行目的不在于积累官资,而是另有目的,江浙路支卖局回易案就发生在杭州,众人未免心下孜孜不安。更何况以王泽为人,竟然一月不理政务后突然召集全州知县,其中的玄机,联想到王泽的脾气禀性,令有些人不胜胆寒。
近几日来,大小官员行走于王泽府邸络绎不绝,除州衙幕职官外,别人根本见不到王泽的面,而是由王泽的府邸管事王安代为笑纳,盐官知县于成翔送上白银五千两、大珠九颗,连王泽的身影也没见到,只有王安永远是一个表情的脸面收入府中,这令心中有鬼的人不免踹踹不安。
王长龄如今的阶官已经是正八品下承事郎,自从曹州任满后,除授杭州通判一年多了,尽管与王泽相比简直是微不足道,但在当年同榜进士中的晋升已经不算太慢了,不少人仍然是知县或是州签书判官厅公事,他已经做到大州的通判,在杭州地面上,他是与王泽平行的监察长官。王泽到任后,他与王泽的仍然保持一定的距离,既不回避也不巴结送礼,更没有陪同王泽游山玩水,除迎接王泽后根本就没与之见面,保持着自己应有的那份清高。
正当众人议论纷纷之时,王泽一身紫袍,腰系紫金鱼袋,面带微笑地走进公厅。众人连忙参拜,王泽笑意昂然地与众人打着招呼,并随和地与众人唠叨几句,这番表情使不少人心中稍安。
寒暄半响,王泽才走到王长龄的面前,拱手笑道:“延寿兄,月前匆匆一面,未得深谈,自曹州一别,已有七年,弟甚是挂念,不知兄一向安好否?”
王长龄还了一礼,不咸不淡地道:“下官不过是捻转地方,安抚百姓,岂劳王相公牵挂。”
“来日弟当登门叙旧。”碰上软软地一根钉子,显然是话不投机,王泽脸色并没有任何颜色,只是稍稍点了点头,嘴角含着一抹有些难为情地微笑,缓缓地走到厅首公案后座下。
一些人见王泽主动与王长龄热乎,不由地看着眼红,而王长龄竟然不冷不热,令他们大跌眼镜,纷纷暗骂王长龄不通世故,如此难得的机会,竟不与王泽多说几句套套近乎。
“各位请入座。”
众人应诺谢坐后依次入座,王长龄当然是左首第一位,王咏翎知仁和县,他的坐次仅次于知钱塘县杜明经,位列右首第二座。
“诸位,本官奉旨牧守杭州,此乃首次传见全州各县县尹。”王泽尽力保持着笑容,用温雅地口吻道:“望各位同僚日后能与本官同心协力,同为天子分忧一方,上不负官家所托,下不负百姓所望,今日除与各位相见外,尚有大事相商。”
王长龄转首望着王泽,目光中透出不愉之色,按制知州遇大事须先行知会通判,他二人商议后,方可召集州中官员共议,或是制成告示下发各县。当下沉声道:“不知王相公所知乃何等大事,下官怎么不知?”
面对王长龄不满之意溢于言表,王泽仍然是面露笑容,温声说道:“通判大人莫要焦急,听本官细细道来。”他对王长龄报以一笑后,再次环顾厅中众人,徐徐道:“金人肆虐,不断入侵中原,西李趁火打劫,屡屡骚扰陕西六路。朝廷不得已陈兵数十万于边地,日糜万金,以至于百姓苦于转运粮械辎重,天下财力日益枯竭。本官此番南下,目的就在于劝颗农桑、扶持小农,扩展水军,经略南海,鼓励海商、扩大贸易,此乃是官家、太后与都事堂诸位宰执大人共同谋策。一来解决国家用度不足,积累财帛充实仓储,二来减轻升斗小民加赋之苦,使百姓能够日益富足。”
众人听罢都不住地点头,一些人满口称是,但可以看出不少人态度都是极为勉强,脸色不是哪么自然。
王长龄斜眼看着王泽,目光中透着异样的神色,当先道:“王相公所言劝颗农桑、扶持小农甚是合乎圣人之道,这鼓励海商、扩大贸易乃言利末道,朝廷不加以抑制便是了,何须鼓励扶持,一旦官府介入其中岂不成了舍本求末。而扩展水军,经略南海,岂不是要举兵征伐南海诸国、轻言用兵、万里海疆,凶险莫测不说,这南海蛮夷小国、穷鄙之处、得之何益、失之何妨,何况南海蛮夷想来恭顺朝廷、供奉不断,无端征讨不符道义,会令朝廷失去南海威信,相公乃为天子牧守杭州,万勿轻言兵事!”
“道义——”王泽嘴角上露出讥讽的笑容,他听出了王长龄言下之意是在指责他贪图小利、舍弃圣人之道,更有甚者,直指他不过是一个地方守臣,轻言征伐事宜,有失体统。他感到有必要拉拢王长龄,最少使他不能成为自己的阻力。但他对王长龄所言南海威信并不以为然,什么威信、不过是虚名而已,那些蛮夷高兴了入朝供奉,还得须要朝廷按价给予回赐,并不能有效地控制他们,海商行船于南海往往都是自备武器,应付海盗的骚扰,更多的是应付一些小国的无理勒索。当下笑眯眯地质问道:“延寿兄以为何为道义?”
“上国以仁义抚万邦、以礼仪教化蛮夷,王师征伐乃是替天行道,诛讨不义,不得已而为之之事。商汤讨夏麋,武王伐纣,无不是以当当正义王师讨伐暴政。以王相公所言,南海小国勤修供奉、未曾有失德之处,兴师灭其国,占其地、役其民,怎是我堂堂天朝所为?”
“延寿兄虽是饱肚诗书、才高五斗,却有未尽之处。”王泽平淡地看着王长龄,说道:“史书何尽天下事,商汤讨夏麋乃子代父政,武王伐纣乃以属臣伐国君,岂不闻孟子曰‘以仁义讨不义,何故流血漂橹也’。就近而言,大宋渊圣皇帝未曾失德,缘何失国北狩?”
“这……这,是因金虏狡诈背义……”王长龄一时间想不出如何对应,他无法说皇帝失策,当然也不敢说。
“何不以仁义化之。”王泽心下暗笑王长龄的迂腐,禁不住诙谐了他一句
“化外蛮夷,不可教、不可教。”昌化知县出人意料地为王长龄说话。
“好一个化外蛮夷不可教。”王泽睹了一眼昌化知县那张肥胖的脸面,眉头微蹙,冷笑道:“朝廷对金虏可谓仁至义尽,其得寸进尺所依何者?无非是国人尚武、兵强马壮。诸位想想若是换而言之,南海诸国有一国或数国民风剽悍,一旦强悍如厮,岂不是又要窥视中国之地。女真区区数十万人口,西李不过是日薄西山,竟然使我大宋禁军部署沿河、熙河、横山兵马数十万,竭尽国力仍不足以支撑。若南夷深知情势,背后暗算,如之奈何?与其如此,不如以水军横行海外,建立城寨、植农桑、开矿山,监控归附诸国、讨伐逆国,控南海、以其山川美物,供我大宋用度,以朝廷遣有志儒者前往教化,使之心慕中国,岂不两全其美。”
“水军控制海道,建立海外城寨,来往巡缉,可为商船护航、停靠……”王泽呵呵地笑道:“说远矣——就眼前来说,最为重要的还是在不误农时,使百姓安心务农。江浙是朝廷的产粮区,北面用度多赖江南供给,农桑切不可误。”
王泽知道自己暂时说服不了这些人,他也没有太多耐性多费口舌,相信这些年沿海州县这帮地方官已经从海外贸易中得到不少好处,所以对贸易并没有多少人去刻意反对,将来水军扎根南海而带来的滚滚财富,不用他多说什么,相信多数士人最不济也会默默接受,这时候点给他们,心里有数就行了。
“自刘大人知杭州五年,政事平稳,方腊祸乱造成的破损基本治平,然去岁苏杭天灾人祸,以至于粮价居高不下、市面凋敝、民生困苦。本官在行在见各州公文邸报俱言大好,不料来此一月却是另一番情景,杭州九县尤甚。行在与北面用度全赖江淮、江浙、蜀中供应,江浙若是错过农时,将会动撼国家根本。”
“相公,如今入秋,夏稻已收,百姓家中应有余粮,想必不会误了农时。”钱塘知县单应苓得意地道:“苏杭稻米一年两熟,足可支持国用,纵然去岁有灾,亦有常平仓在,料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常平——”王泽冷冷地道:“不知钱塘县常平仓内多少存粮?”
第四章
单应苓洋洋自得地道:“钱塘乃杭州治县,下官接任两年,虽不敢说有九年可支粮秣,七年足矣。”
王泽用一抹诙谐地目光注视着单应苓,忽然从喉咙中发出一二冷冷的笑声,让在场官员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王长龄心中闪过王泽方才说过‘来此一月看到的却是另一番光景’,他开始不太明白此话何意,当听到这两声冷哼,懵然明白王泽在这一个月中表面上是游山玩水、纵情游乐,其实暗中早已将杭州、甚至整个江浙的情形摸了个遍,王长龄相信只要王泽愿意,他有这个能力做到。
在场与王长龄有同感的还有王咏翎与他的好友、新上任仅半年的余杭知县曾言,他是王咏翎同年上舍生,虽上舍生不须参加科举直接授予官职,且头等视为进士及第。但曾言放言耻为进士出身,又不甘以上舍出身入仕,今后被人或轻或重地慢待,逐参加贡举、殿试,一举得中进士及第第四。与王咏翎相交结为异姓兄弟,他亦是聪明人,听出王泽的弦外之音,浅浅吸了口气,目光饶有意味地偷看王泽。
“七年之用、七年之用?杭州九县,恐怕只有仁和、余杭两县的常平仓可以达到三年用度,贵县常平仓中实粮若能有万石,本官愿举荐贵县叙馆职,为天子侍从。”王泽此话一出,满座惊惧,这庄家压的可不小,入馆阁、担当天子侍从,对于一个知县而言,何其有诱惑力,但就怕别人不敢跟。
在座各县或多或少都有私下动用常平储粮,以支卖局借贷名义,流入市面谋取暴利,当然其中很大一部分是用于不足用度,还不算谋取私利,这是李墨涵暗查回易案时连带出来的隐情。王泽感到非同小可,在这一个月内,其以提举江浙路转运常平的身份,派遣李墨涵等弟子率领从支卖司调来,熟知钱粮钱庄的十余名胥吏,将一路常平仓的账目与江浙路支卖局借贷账目细细统计一遍。让他吃惊的是各县常平仓被‘依律’借贷,或是挪做它用的现象极为惊人,钱塘县常平仓内储粮不足三四千石,就是连仁和县也有这种情况,只是数目小些罢了。他意识到到任其发展下去,一旦国家有事或是发生旱涝水灾,江浙路甚至可以说东南各路将无粮可用,当然若不是很大部分被用于公务,他早就要弹劾人了,还会在这里浪费口舌。
单应苓脸色巨变,脸颊不由自主地颤抖,他第一个想法就是要构陷王泽,但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可笑的念头,慢说王泽是以执政身份、翰林学士官衔牧守地方,单凭王泽的中兴救驾之功,誉满天下的声誉,就不是他一个小小知县所能撼动。
在座心怀鬼胎的官员未尝没有构陷上官的盘算,或许同样摄于王泽的声誉、势力,盘算得失后,终究放弃了这等愚昧无知打算。
事已至此,无论如何也要硬着头皮撑下去。
单应苓强作镇定地道:“本县自有常平账册,大人如要验看,下官立即飞马提来。”
王泽心中暗骂:‘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顽固到底得家伙。’于是正色道:“若贵县应允,本官遣发将吏封仓,大家一行实地验看岂不是好。”
‘好毒啊!’在场官员几乎同时被王泽逼的要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