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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承恩的公馆在灯市大街附近的椿树胡同,公馆中有他的母亲、侄儿、侄媳,和一群男女奴仆。
吃过早饭以后,他向家人们和从人们嘱咐了几句话,倒头便睡。后来他被家人叫醒,听了心腹从人对他悄悄地禀报以后,他骇得脸色苍白。匆匆梳洗之后,向母亲磕了三个头,哽咽说道:
“儿此刻要进宫去,今生不能再在娘的面前尽孝了。但等局势稍定,您老人家带着一家人仍回天津居住,不必再留在北京城中。”
他母亲不知道出了何事,但是猜想到城破就在眼前,浑身战栗,流着泪说:
“我的儿,你快进宫去吧。自古尽忠不能尽孝。家务事我有安排,你快走吧!”
王承恩立刻到大门外带着从人上马,进了东安门,直向东华门外的护城河桥头奔去。今日早晨,李自成命手下将士面对彰义门搭了一座巨大的黄色毡帐,端坐在毡帐前边,命秦晋二王坐在左右地上,然后晓谕守城的军民赶快打开城门投降。像这样大事,竟没有人向崇祯禀报。当听了王承恩的禀奏以后,崇祯浑身一震,登时脸色煞白,两手打颤,心头怦怦乱跳,乍然间竟说不出一句话来。为着使自己稍微镇定,他从御案上端起一杯温茶,喝了一口。由于手打颤,放下茶杯时杯底在御案上碰了一下,将温茶溅了出来。他愤怒地问道:
“闯贼的毡帐离彰义门有多远?”
“听说只有一里多远,不到两里。”
“城头上为何不放大炮?为何不放大炮?”
“奴婢并不在彰义门,详情不知。奴婢听到这一意外消息,赴快进宫向皇帝禀奏。”
“你速去彰义门,传朕严旨,所有大炮一齐对逆贼打去!快去!”
“听说城上不放炮,是怕伤了秦晋二王。”
“胡说!既然秦晋二王不能死社稷,降了逆贼,死也应该!你快去,亲自指挥,必使彰义门城头上众炮齐发,将逆贼及其首要文武贼伙打成肉酱!”
王承恩颤声说道:“皇爷,已经晚了!”
崇祯厉声问道:“怎么已经晚了?!”
王承恩说:“闯贼在彰义门外并没有停留多久。在奴婢得到消息时,闯贼早已回钓鱼台了。”
崇祯恨恨地叹一口气,顿脚说道:“想不到守城的内臣和军民竟如此不肯为国家效力,白白地放过闯贼!”
王承恩说道:“皇爷,城头上人心已变,大势十分不妙,如今皇爷生气也是无用。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要想鼓舞守城人心,恐怕非立刻用银子厚赏不可。”“唉,国库如洗,从哪儿筹措银子!”
崇祯没有主意,默默流泪。王承恩也知道确实国库如洗,跪地上不敢仰视,陪主子默默流泪。过了一阵,崇祯忽然生出了一线希望,说:
“承恩,你速去传旨,传公、侯、怕都到朝阳门楼上会商救急之策,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倘若他们能率领家丁守城,再献出几万两银子作奖励士气之用,既是保国,也是保家。一旦国不能保,他们的富贵也就完了。你去,火速传旨,不可有误!”
王承恩心中明白,要公、侯、伯们为国家出钱出力,等于妄想,但又不能不遵旨去办,也许会有一线希望。于是磕了个头,站起来说道:“奴婢遵旨!”赶快退出去了。(文*冇*人-冇…书-屋-W-Γ-S-H-U)
、崇祯发呆地坐在御案旁边,很明白大势已去,守城的内臣和军民随时可能打开城门,迎接“贼兵”进城,而没有人能挽救他的亡国。
他知道城上的红衣大炮可以打到十里以外,一种炮弹可以将城墙打开缺口,另一种是开花弹,炸开来可以使一亩地范围内的人畜不死即伤。至于一般大炮,也可以打三四里远。他伤心地暗暗叹道:“我大明三百年深仁厚泽,这些守城军民和内臣都受我大明养育之恩,为什么不对钓鱼台地方打·炮?为什么不对坐在彰义门外的闯喊打·炮?”他忽然重复说道:
“咄咄怪事!咄咄怪事!”
、他想到转眼间就要身殉社稷,全家惨死,祖宗江山亡在他的手中,不觉出了一身冷汗,连呼三声“苍天!”猛然在御案上捶了一拳,震得茶杯子跳了起来,溅湿了御案。随即他站了起来,在暖阁中狂乱走动,又连连说:
“朕不应该是亡国·之君!不应该是亡国·之君!”
第十七章 杜勋劝降
曹化淳和两个太监站在窗外,屏息地听皇上在暖阁中的动静,觉得皇上快要发疯了,但是大家平日震慑于朱由检的威严,只是互相望望,没人敢进暖阁中去劝解皇上。不过虽然曹化淳也惊慌失色,但是他不忍心皇上这样独自痛苦悲叹,于是不顾一切地快步走进暖阁,到了皇上面前,用打颤的柔声说道:
“请皇爷宽心,请皇爷宽心。奴才已经用金钱卜了卦,北京城有惊无险。请皇上宽心,珍重御体要紧!”崇祯没有看他,也没有听见他的话,继续绕室乱走,极度悲愤地哽咽说道:
“苍天啊!我十七年敬天法祖,勤政爱民,宵衣旰食,孜孜求治,不应该落到这个下场!苍天!苍天!你怎么不回答我啊!……我不是荒淫之主,不是昏聩之君,也不是年老多病之人……我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只要我任用得人,严于罪己,惩前毖后,改弦更张,我可以使国家得到治理,使百姓能够安享太平。
天呀,你为何不听我的祷告?不听我的控诉?不俯察我的困难?不给我一点慈悲?”他用有拳捶打着朱漆描金盘龙柱,放声痛哭,随即又以头碰到柱上,碰得咚咚响。
曹化淳吓坏了,以为皇上要疯了,又以为他要触柱而死,扑通跪到他的脚边,牵住龙袍一角,哭着恳求:
“皇爷呀皇爷!千万不要如此伤心!值此时候,千万不要损伤了龙体!皇上,皇上!”
经过以头碰柱,崇祯的狂乱心态稍微冷静,才注意到魏宫人跪在脚边,愤怒地问道;
“曹化淳,我应该有今日之祸么?”他回避了“亡国”二字。
“皇上圣明,皆群臣误国之罪!”
提到群臣误国,崇祯立刻火冒三丈。他不仅深恨自从万历以来,文臣们只讲门户,互相攻计,不顾国家安危,不顾人民疾苦,加上无官不贪,无吏不劣,他尤其恨一些人既阻挠他南迁大计,又阻挠他调吴三桂来京勤王……越想他越怒不可遏,一脚将曹化淳踢倒在地,迅速地走到御案旁边,在龙椅上一坐,双眼射出凶光,忿恨地说:
“我要杀人!我要杀人!”
乾清宫执事太监吴祥进来,骇了一跳,但已经进来了,只好大着胆子向皇帝躬身说道:
“启奏皇爷,王德化有要事要面奏陛下。”
崇祯没注意吴祥的话,仍在继续刚才的思路,忿恨地说:
“朕要杀人,要杀人……可惜已经晚了!晚了!”
吴祥赶快跪下,说道:“请皇爷息怒,王德化在司礼监服侍皇上多年,并无大罪。”
崇祯没有听清楚吴祥的话,定睛看着俯伏地上的吴祥,又看见魏清慧也从被踢倒的地方膝行来到面前,跪在吴祥身后。他问道:“有什么事?城上的情况如何?”
吴祥说:“回皇爷,城上的情况奴才不知。王德化有事要面奏皇爷。”
“王德化?……”崇祯感到奇怪,又问道:
“你说是王德化么?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自来有事面奏,不需要别人传报,为什么不自己进来呀?真是怪事!”
吴祥回道:“王德化登上丹墀以后,听说皇上正在生气,不敢贸然进来,所以叫奴婢来启禀皇爷。”
崇祯又问:“他在守城,有什么好的消息禀奏?”
吴祥已经问过了王德化,但是他不敢说出实话,吞吞吐吐地说道:
“王德化要当面奏明皇上,他,他,他正在丹墀上恭候圣旨。”
“叫他进来!”
吴祥起身退出。魏清慧也赶快退出去了。
当王德化走进乾清宫的时候,两腿禁不住索索打颤。皇上的脾气他很清楚,他想着十成有八成杜勋会立时被杀,他也会以带进叛监之罪连累被杀。在宣武门一时糊涂,相信了杜勋的花言巧语,同意将杜勋带来面见皇上,如今后悔也迟了。
原来当李自成坐在彰义门外时候,王德化在阜成门上。这时郭安听说阜成门和西直门面对李自成的钓鱼台老营,情况最紧,也来到阜成门察看并同他密商。他们本应指示守彰义门和西便门的太监和兵民对李自成的毡帐开炮,但因为眼见明朝的大势已去,正考虑如何投降,保住自己的性命和家产,所以他们只是来到靠近西便门不远的内城转角处观看,却不下命令向城外开炮。后来他们看见李自成同一群文武要员走后,有一个人从彰义门缒上城头,并且传说是宣府监军太监杜勋进城。他们大为吃惊,立刻下城,带领一群随从骑马奔往宣武门等候。
因为外城未失,内城的三座南门,即正阳、崇文、宣武,仍未完全关闭,可以单人进出。杜勋一到彰义门城上,立刻被守城的太监们围了起来,向他打听城外消息。他急于要进宫叩见皇帝,没有时间在城头多留,只说李王兵力强盛,所向无敌,如今李王亲率二十万精兵包围北京,北京断难坚守。他又说李王如何仁义,古今少有,所以义兵所到之处,军民开门迎降。他毫不隐讳地在城头上说出了煽惑人心的话,还对问他认识的、守彰义门的太监头儿小声说道:“你放心,不管谁坐天下,都不会不用内臣!”他向这个太监头儿惜了一匹马,便奔往宣武门了。
杜勋在宣武门内看见了王德化和郭安,赶快跪下去叩头请安。王德化又喜又惊,弯身拉他起来,叫着他的字说:
“子猷,看见你平安无恙,我很高兴。你,真胆大!你为何缒进城来,自己寻死?”
不等杜勋回答,郭安也说道:“前些日于,传闻你在宣化尽节。皇上特降天恩,追封你为司礼监秉笔太监,饬宣府地方官为你建忠烈祠,春秋致祭,又荫封你的侄儿为世袭锦衣千户。皇上英明,你竟敢缒进城来!给皇上知道了,不惟你活不成,你的一家人活不成,连许多缒你进城的人也都要受到连累,陪着你白送性命。你做事真是荒唐!”
杜勋也感到害怕,脸色灰白,但是他既然在大顺皇帝面前说出大话,而且已经进了内城,便只好硬着头皮,冒死进宫见皇帝,至于见了皇帝后如何说话,他将见机而行,总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平安回到城外。他在缒城之前,想好了要指望王德化或郭安带他去面见皇帝;如今不同平日,他已是投了流贼的内臣,倘若没有他们帮助,他不但不能进入紫禁城和内宫,甚至走到承天门前也会被拿。他在颤栗中向王德化和郭安深深一揖,请求说:
“两位老爷所言甚是。请屏退左右,愚晚有私话禀明。”
王德化将袍抽一挥,从人都退到十丈以外,谁也听不清这三个权贵内臣站在一起交头接耳地如何商议,只见王德化和郭安表情沉重,有两次坚决摇头。后来王德化在迟疑中勉强点头,叹口气说:
“子猷,你平日喜欢押宝。这一宝倘若押不准,可就输惨啦!”
“请宗主爷放心。昨晚宋矮子替我卜了一卦,他包我平安无事。”
王德化并不放心,说道:“哼,听说宋矮子从前在北京也卖过卦,不料他一到李闯王那里就变成了诸葛孔明!”他转向郭安说:“老郭,我带子猷进宫一趟,你到平则门等着。子猷从宫中出来,从平则门缒出城最为近便,不要走顺承门出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