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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头一望,对身边的传宣官轻声说:“请丞相和两位军师!”
一个传宣官向后大声传呼“丞相和军师们见驾!”
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听到传呼,立即将丝缰一提,赶到圣驾旁边,听候谕旨。李自成面带踌躇满志的微笑,说道:“一年前,我们此时正在襄阳,那时还没料到如今能够来到北京!”
牛金星回答说:“可见陛下今日夺取明朝天下既是顺天应人,亦是水到渠成。”
李自成问道:“献策,你昨夜曾说,如十八日有微雨,十九日黎明可以破城。我看,现在天气似乎要晴,倘若明日无雨,破城还得数日,还需要一次恶战么?”
“以臣看来,只等城内有变,不需流血强攻。”李自成望望城头,说道:“今晚要做好攻城准备,能够不用猛攻,逼迫城中投降才好。”
牛金星在马上躬身说:“今日在沙河镇休息时,杜勋曾对臣言,他愿意明日缒入城去,面见崇祯,苦功崇祯让位,但请陛下对崇祯及其宫眷一人不杀,优礼相待。”
李自成向宋献策问道:“此事军师知道么?”
宋献策说:“丞相对臣说过,臣当时也问了杜勋,看杜勋确实是出于为新朝立功献忠之心,并无欺骗陛下之意。”“崇祯会不会将他杀掉?”
“臣也以此为虑,但杜勋说他愿冒杀身之祸,也要进宫去苦功崇祯让位。”
“启东,此事是否可行?”
“臣以为不妨一试。如杜勋被杀,不过死一个投顺太监耳,于我无损。如杜勋见崇祯劝说成功,则陛下能于成功之后,以禅让得天下,亦是千古美名。”
“好,叫杜勋今夜见我!”
李自成将鞭子轻轻一扬,同时将左手中的杏黄丝缰轻轻一提,乌龙驹缓缓前进。不需他说出一句话,整个扈驾的官员、骑兵、黄伞和仪仗,都在斜阳的照射下,肃静地向钓鱼台方向走去。西城上的守城军民用吃惊的眼光向城外观望,不敢放炮,不敢叫骂,甚至没有喧哗之声。
自从今年元旦李自成在长安宣布建立大顺朝,改元永昌,将在襄阳建立的中央政府大加充实之后,虽然他还没有正式登极,为着表示谦逊,暂时自称为“孤”,不肯称“朕”,但是文武群臣在实际上都把他当皇上看待。现在他暂时落脚在阜成门外钓鱼台这个地方,等候进入北京,建立他的“不朽大业”。
他手下的旧人,大家记忆犹新:最初他不管在什么地方暂时停留,都称做“盘”,是豫陕一带杆子口头称“盘驻”一词的省略,后来人马众多,称做驻扎或驻兵。从西安建国以后,他自己暂驻的地方不再叫做驻扎,而称做驻跸。从前他同高夫人和亲兵们驻扎的院落叫做老营,部下将领们和相随日久的老兵可以较随便地出入老营;后来称了大元帅,老营的戒备严了许多;称了新顺王,居住的地方戒备更严了,并且将襄王府改为新顺王府,不再称老营了。
到了西安以后,改西安为长安,改新顺为大顺,以秦王府为大顺王宫,一般将领想进王宫见皇上可不容易。今年正月,他以大顺皇帝身份离开西安,向北京进兵,一路之上,驻的房屋称做行宫,军帐称做御帐,而驻扎叫做“驻跸”,对他的特殊警卫工作叫做“警跸”。虽然这“驻跸”和“警跸”两个词儿都是从上古传下来的,在当今人们的口头上,“跸”字早已没人使用,大顺将士们在说到这两个词儿时都不习惯,然而这是国家礼制攸关的事,不能不命令将士们逐渐遵行。
此时,一穿大褂的脚力汉在城墙上看过李自成的队伍后转身离去,过了四街,行进一胡同,拐个弯,进了一处大宅子。
宅子内防备森严,就算是自己的装扮的脚力汉也得在敲门时对上暗号,不然说不得就会有火枪直接探出来将其射杀。
一名身穿华服的老者坐在大堂上,堂下两列汉子肃然而立,杀气凛然,一看就是久经战阵的厮杀汉。
脚力汉打扮的汉子向老者单膝下跪,道:“将军,李自成的人马看样子已经准备好了,不日就会攻城。”
老者点了点头,道:“晓得了,你下去吧。”
脚力汉退了下去,老者向身旁战力的汉子出声道:
“将潜伏在京的各营护龙卫这几天都打起精神,李自成打进北京时候,就随老夫号令,一同冲进皇宫,按照王爷的命令,在煤山旁守着。”
“诺!”
老者脸上刻满了沧桑,但身子骨依旧很是硬朗,双目清澈,给旁人极大的压迫感,正是护龙军专司负责大明方面情报收集的孙德正。
孙德正呢喃道:“王爷,李闯就要进京了,对那大明皇帝咱们是要死的还是要活得,您怎么还不给个明话呢?”
第五章 最是悲凉亡国君
三月十七日上午,当李自成的一部分骑兵到达北京城外的时候,首先被包围的是北边的德胜门和安定门,西边的西直门和阜成门,内城的东边城门和外城各门是直到十七日下午才被大顺军包围,并有骑兵在外城的近郊巡逻。
从此,北京城与外边的消息完全隔断。
当大顺军由李过和李友率领的两三万先锋步骑兵毫不费力气击溃了在沙河市防的数千京营兵,长驱来到德胜门外时,驻节永平的蓟辽总督王永吉派人送来的十万火急的军情密奏侥幸送进正待关闭的朝阳门,直送到通政司。通政习堂上官一看是六百里塘马送来的军情密奏,不敢拆封,不敢耽误,立刻送进宫中。
据王永吉密奏,吴三桂他本人已经亲自率领上万精锐边兵星夜驰援京师,恳求皇上务必使北京坚守数日,以待吴三桂的援兵到来。王永吉的这一密奏,使崇祯觉得是绝处逢生,一时不禁狂喜,以掌拍案,大声说道:
“吴三桂果是忠臣!”
恰好曹化淳前来添香,听见皇上用力以掌拍案,心中大惊,但皇上接着说的一句话他没有听清。他赶快掀帘进来,看见皇上喜形于色,顿感放心,柔声说道:
“圣上,为何事手拍御案?”
崇祯说道:“吴三桂已率领数万精兵从山海关前来勤王,北京城不要紧了!”
曹化淳说:“我朝三百年江山,国基永固。从英宗皇爷以来,北京几次被围,都能逢凶化吉,这次也是一样。请皇爷从今不必过于焦急,损伤御体。请下手诏,催吴三桂的救兵速来。”
崇祯点头:“叫司礼监来人!”
曹化淳立刻退出暖阁,传旨在殿外侍候的太监,速传司礼监太监前来。趁这时候,崇祯用未笔给吴三桂写了一道手谕:
谕平西伯吴三桂,速率大军来京,痛剿逆贼,以解京师之危!
司礼监太监将这一皇上手谕拿去之后,在黄纸上端盖一颗“崇祯御笔”便玺,封好,封套上加注“六百里飞递”五个字,登记发文的月、日和时间,不经内阁,直接送交兵部,要立即派塘马送出京城。
曹化淳在成化年制宝鼎式铜香炉中添完香,又送来一杯香茶,放在御案上。他看见皇帝正在默想心事,想着他连日饮食失常,夜不安寝,憔悴已甚,难得此刻心情略好,便向他柔声劝道:
“圣上,既然有了天大的好消息,吴三桂即将率关宁精兵来解北京之围,请圣上稍宽圣心,到养德斋御榻上休息一阵。”
崇祯望望他,没有做声,继续在思索着王永吉的军情密奏。他知道王永吉曾经亲身驰边地,敦促吴三桂迅速率兵勤王。后来又接到王永吉的飞奏,说吴三桂正在向北京开赴,而他先驰回永平,部署其他安置事宜,以后就没有消息了。
现在崇祯正在绝望之中,忽接王永吉的这一密奏,如同绝处看见救星,自然不免心中狂喜。崇祯把密奏拿起来重看一遍,连连点头,似乎是对着站立在面前的曹化淳,又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
“吴三桂果然是一个难得的忠臣,已经从边地率领数万精兵来救北京!”
自从护龙军在山海关会战中葬灭明军主力后,朱由检就命令吴三桂去收拾残兵,重新组建边军,虽说这支边军不可能和护龙军争锋,但好歹也是条大明王朝的遮羞布。
曹化淳望着皇帝,激动得两眼眶充满热泪,嘴唇欲张又止。遵照崇祯朝的宫中规矩,关于一切朝中大事,宦官们连一句话也不许说,不许问,所以曹化淳装做去整理香炉,悄悄地揩去了激动的热泪,同时在心中叹道: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然后悄悄地走出去了。
倘若在往年,崇祯如此狂喜,一定会立刻将王永吉的飞奏宣示内阁,然后由主管衙门将这一消息布告京师臣民周知,以安人心。然而,近来的经验使他变得慎重了。
已经有许多次,他的希望变成了绝望,他的“庙谋”无救于大局瓦解。朱由检上次督催洪承畴率领八总兵去攻打山海关,去年督催孙传庭出潼关入豫剿贼,两次战争结果,与他的预期恰恰相反。
山海关之战,八总兵全军崩溃,洪承畴被围明军大营,如今生死不知。孙传庭在汝州剿闯,全军溃败,闯贼进入潼关,又不战而进西安,大局从此不可挽回。
想着这两次痛苦经验,他对吴三桂救北京的事也不敢抱十分希望。如今他担心吴三桂害怕“闯贼”兵势强大,在京畿外一带畏缩观望,不能星夜前来,或李自成一面分兵东去阻挡关宁兵西来,一面加紧攻城,使吴兵救援不及。
自从昨天三大营在沙河溃散以来,他的心头压着亡国的恐惧,只恨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能够为他分忧。由于这种绝望心情,他不肯贸然将吴三桂来救京师的消息向臣民宣布,独自在乾清宫绕屋仿徨多时,重新坐下愁思,忽然深深地叹息一声,没有注意到曹化淳进来送茶。
曹化淳实际上十分辛苦,这时本来他可以坐在乾清宫后边自己舒适的、散着香气的小房间里休息,命别的宦侍为皇上送茶。为皇上按时送茶,这活儿十分简单,用不着他这个大太监亲自前来。
曹化淳之所以亲自前来送茶,是因为他对眼下的国家大事十分放心不下。
国家亡在巳夕,不惟他放心不下,他知道所有的宫人们没有谁能够放心。可是内宫中规矩森严,别人都没法得到消息,只有他常在皇帝身边,有可能知道一些情况,所以不但乾清宫的人们都向他打听,连坤宁宫中的人也是如此。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坐不安,躺不下,想来想去,决定亲自来给皇帝送茶,看有没有机会打听一点消息。既然国家亡在旦夕,纵然受皇帝责备他也不怕。
国家一亡,皇帝也罢,奴才也罢,反正要同归于尽!
曹化淳轻声问道:“皇爷,已经来了大好消息,为何还要如此忧愁?”
倘若在平日,崇祯会挥手使曹化淳退出,尽管他知道他的忠心,他也决不肯对他谈一句心里的话。然而亡国之祸到了眼前,崇祯对身边人的态度也变了。
他恼恨文武群臣都是混蛋,一定有不少人在等待向“流贼”投降,有的人在等待逃出城去。他痛恨平时每遇一事,朝臣们争论不休,可是今天竟没有一个人进宫来向他献救急之策!他望一眼面容憔悴,眼睛含泪的魏宫人,心中叹道:
“患难之际,倒只有面前的这个阉人还对朕怀着同往日一样的忠心!”
他深为曹化淳的忠心感动,几乎要涌出热泪,轻轻点头,示意他走近一步。曹化淳走近一步,站在他的面前。
崇祯又伤心地叹气,低声说道:“吴三桂虽然正在从边地赶来京勤王,但怕是远水不救近火。贼兵已到北京城下,必将猛攻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