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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无以论断评说,我也从未妄称自己仗义行侠。”他道,“杀人便是杀人。江湖铁律并非侠义二字,而是败寇成王。取了别人的命还自诩惩奸除恶,这样的事柳某不会做。”
他目光坚决如冰雪:“我只随心动刀,问心无愧。若一朝葬于刀下,亦无恨无悔。”
我忽然意识到,柳拓心有自己的正义,他甚至愿意为此豁出性命。他的正义是寄于刀中的心魄。败寇成王,因此他要让自己的刀立于不败之地。
“你绝世才技,又何必……”我叹息,“何必将自己推往死地。”
“谁入死地,要先问过手中的刀。”他眼里倨傲。
“我现在知道了一件事情。”我道。
“甚么?”
我抬眼:“海原柳家的柳拓心和柳寒衣,都是到死也初心不改的人。”
我们已出院落,走了许久,雪翻风冷,但人还要走更久。
“我们回去罢。”我停步道。
他看我一眼,却忽地拉住我的手腕,径直往前走。
我一惊,随即叹息道:“你本不欠我甚么,方才你又讲了个很好的故事,算替我做了件事情。”
“你那么不想学刀?”他问。
“我已收手,学来无用。”
“一个喜欢刀的人,本就不是因为有用才学刀的。”他转头,定定看着我,“你是喜欢的。”
我眉棱一动。我确实是个爱刀的人,此刻我面前站的是柳拓心,天下任何习刀人在见过他的一刀后,都无法不对那刀俯首折服,无法抑制被勾起的狂热与求知心。
可我已经很累了,一个心存退念的人若挥绝杀之兵,只会将自己逼上死路。
“杀人的刀,我不想再用。”我低声道。
他眼睛尖锐地闪了一刻,却不见恼色:“那青夕想学什么刀?”
“刀还有多种么?”我摇头道,“当年齐喑堂教我的刀,亦都是杀招。”
“那你想做什么样的人?”他漫漫道。
我沉默地望着天,雪天勾起一片雪原里的记忆,
我嘲笑难测的命运,又想嘲笑自己的虚伪,但我开了口,一丝也笑不出。
“在我未成刀手时,我想做个侠客。仗义行侠,剑指天涯。”
后来我才知道侠客亦有多种,有救人的,有杀人的。柳拓心也是个侠客,是个眼里只有刀,并不惧挑翻整片江湖的侠客。
“你今年多大?”他问道。
“十八。”
“仗剑行侠,剑指天涯。”他看着我,眼里带奇异的笑,“海原柳家的男人,都是在十八岁一年离家。我临走前,已经踏入江湖的柳寒衣问我志在何方,我答了与你一样的话。”
雪打在眼睫上,我视线颤动了一下。
“在踏上江湖前,没人知道自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低低道。
“你佩服柳寒衣那样的人么?”他直直望我。
我不答。我最敬重的人已经死了。
“那你可知,在他之前,百落碎叶是早有的一招剑式?而海原柳家,用以扬名的只是剑,而非侠?”他说道,“他手里的剑是凶器,百落碎叶原本也是杀招。那一招本不叫碎叶,叫碎雪……碎雪,就是在这样的雪天,剑挑心间,溅出的血花恰好打碎一百片飞雪。”
我抬起眼。
“江湖用百落碎叶赞他的剑,只有在他手里的剑,才配称百落碎叶。”我缓缓道,“其实赞的是他的人,而不是剑。”
“因他提了剑救人,救人的是他,不是剑。”
“柳兄还想说什么?”我道。
“青夕以为伐心是什么刀?”
“绝世一刀,刀下无生。”
“但是却是有人从那刀下生还的。”他眼里映雪照出光芒异彩,“从我挥的一斩之下。”
“你是说……”思绪如疾电擦过脑海,我脸上讶色浮现。
“其实你很早就见过伐心了。”他勾起嘴角,“那是以刀气伤心的一式。飞鸿楼那晚我用的是剑,但以剑为刀,伐心之式刀不入心,原本旨在留存生路。”
我愣愣地想起那晚他挥向我的一剑,那剑在最后收住转向,偏开心脏。
“那杀生的一式,也留了生机么?”我讷讷道。
“我刀下从未留过人,那日我以伐心起式,却在最后收住了刀。”他看着我道,“你是第一个从我伐心刀口活下来的人。那天我头一次不想杀一个该死的人……我不想杀的人,就要活下来。”
我已明白他要说什么。
“杀人的永远是人,不是刀。”他这么说道,“我用刀杀人,你却可按自己的心去用它。愿生愿杀,愿除恶愿行侠,那是你自己的抉择,即使有人将刀架在你脖子上都不能逼迫你改变。你本是最清楚的。”
我确实是清楚的。他也早就知道即使以死相挟,我亦不会去杀洛惜鸣,所以他昨晚抛出了不需验证的赌约,放任我离去。他知道一些人做出了抉择,就再不会回头。
因为他自己也是那样的人。
他停了步。
雪夜,四方无人,眼前有小潭,潭上有桥。
我们已经走开很远,眼前的溪潭离洄邑河很近,沉静如玉的潭水此刻凝作一片冰魄。细软的落雪没在冰面上,消形于茫茫雪色。
天很静,月色将一切染作青白。
潭边的杨柳已枯,枯枝亦覆雪。
他扬手一抛,黑色的鞘连同刀一起落到我手里。
“拔刀。”他道,“看你的刀有多快。”
言未尽,我手中刀已出鞘。
刀还是略沉,然沉中带稳,稳中又带灵动。那诡谲凶横的气息却不见了,人握刀,正心则刀性为之引,淡杀机,明刀气。
那真是柄好刀。
刀掠枯枝,离我最近的几枝柳梢颤动一刻,枝上的积雪霎时飞腾在空中,撒开十多捧雪花,盛开在空中的一蓬蓬积雪又被风带去,散尽人间。绽开的雪花下,三根柳条上已无积雪,凋尽绿意的柳条又褪去白霜,显露树木本身干枯的颜色。
然雪下柳枝分毫未损,来年雪融,依可绽出春绿。
银光闪耀,刀入鞘。
“‘凋绿飞花’,原来也可以这样用。”柳拓心望着白雪凌风,颔首道,“削雪凋寒而不伤枝木,留一线生机,倒有几分诗意。一瞬三刀,不触柳枝,挑开的积雪在同一刻绽开。你的刀比我想的更快更准。”
“然而……”他顿了顿道,“快,准,却不够狠。”
“论刀上的决绝凌厉,我自然不及你。”
“你的刀与我并非一路。不够凌厉,也未必是坏事。”他道,“可你也当记住,一个人可以选择不狠,但需要破釜沉舟的时候,却不能学不会狠。”
我不做声。他这次却是低看我了,许多时候我的刀不仅狠,而且毒。
“你已看过我用伐心。”他道。
我点头。
“你眼力极好,应当已知刀式,只是未知运刀的刀势。”他继续道。
我望着手中的刀,漆黑的刀鞘映不出我的眼睛。
我摇头道:“刀势是由心神而生,心神却是学不来的。你运刀时,心与刀系于一念,这并非朝夕可修成。”
他却笑了笑。
“用刀,学而有成需数载,但你已是个会用刀的人。”他道,“所以你只须悟,不须修。悟刀亦看缘分,若生性与刀相投,挥出那刀的瞬间便可顿悟;若生来无缘,学过千万次也难至通达。”
“柳兄觉得我是有缘人?”
他并没有回答,只是直直拉过我的手,向潭上的小桥走去。
桥是普通的木桥,没有栏杆,没有雕花,木板铺就的小桥粗粝简单,桥下潭水凝作冰,刺骨而空旷的冷意荡在脚下。
“手上不要用力,我只教一次。”他的手搭上我提刀的手,紧紧握下。
刀出鞘,乌沉的刀鞘映出冰雪霜天。
他没有使出在剑阁用的拔刀式,那是从鞘中蓄势待发的一招,此刻两人握刀,难以施展。伐心有多个出刀的起势,他以迅雷之势提手,当用一招纵劈。
刀口寒光,刀下无物,若刀尖落到底,隔开三尺外才是冰面。
他握刀挥斩而下。
他的手很凉,手下运力深沉,沉厚的力量透过我的手掌灌入刀身,手被握得很疼,但我的眼睛始终望着刀。
他与我贴得很近,隔着衣衫我感到他的心在狂跳,但他的手稳如沉锺。辟骨刀仿佛与他骨骼相连,刀中丛生着血脉,刀魄与握刀人的心脉一同跳动着。生杀输赢的纠缠被他封存于刀芯,刀口腾出的只是锐利寒凉。
银灰的刀身此刻雪亮,刀上映月,映雪,映出他锋锐的眼,也映出我的眼。
刀已挥出。锐光比冰雪更寒,铁锋比烈风更利。
力量贯穿了刀身,心气凝聚于刀芯,刀光刺穿冬日凛冽,月照冷锐,雪满风刀。
刀尖止,收在离开他脚尖几寸的地方。
刀入鞘。隔开三尺的地方,桥下冰面从中间开裂。
寒冰碎裂的声音缓缓地,生生地。
雪无声地落。
一潭冰魄尽裂,从中心开作两半。森冷的潭水托着浮冰涌起,潭水深碧。
我眼里有冰,有雪,有月,有水,有天地,有刀光。
握着我的手依旧凉,他狂跳的心和刀芯狂气一同渐渐平息。
我侧身看他的眼睛,他眼里有刀。
只有刀。
我忽然感到,这一式刀,我或许终生难以学成。
风带雪粒,打在他肩上,落在我发丝上。
“看清了么?”他道。
“看得清,却悟不得。”
“看清便好。”他将视线从刀尖收回,“你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悟。”
“若不得要领,我总可以来问你。”我点头。
他却没有说话。
“今后你去何方?”他终于问。
“霜玄原。”
“你当真去那个荒无生迹的地方?”
“总要去一次。”我低头道,“我一条命是从那里开始。那个地方让我想到一个人。”
“一个人?”
“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他顿了顿,又问:“去了以后呢?”
“不知道,或许回一趟海原,然后浪迹天涯。”我道:“你又如何?”
柳寒衣已死,但柳拓心还活着。他活着,还有自己的刀,若肯放下一些东西,便又能去过潇洒不羁的日子。
他想了许久,道:“或许,我也该回一趟海原。柳寒衣往年除夕总会回去,今年……却该是我回去了。”
“你该早点回去。”我缓缓道,“从灰都到海原最快两月,现在走已要错过除夕。”
“不差这几日。”他深长地看着我,眸色捉摸不透,“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但事情办完我才回去。我会早些动手,免得洛惜鸣的新娘子刚入洞房便去守灵堂。”
天很冷,我轻叹一口气,呼出的水汽冻作氤氲白雾。
“你可曾想过,若是你失手,异地他乡,又有谁替你收骨还家。”
他愣了愣,却道:“江湖人都是浪子,落地为葬,何谈还乡。”
我悠悠道:“我有过一丝希望,或许你得了你的刀,就会抛却前尘,带它浪迹天涯。”
“古道西风,单骑绝尘。”他低低说:“又怎比昔日年少策马纵江湖。”
“何出此语?”我摇头道,“你的刀术已是绝世,现今又正是青年得意时。”
他不做声,眼里闪过一抹亮:“春风得意,当有美人宝刀,快意江湖。”
“你来时也是一个人,一把刀。”
“我归时却想多带一个人。”他望着我,字字句句道,“那赠刀的美人我可一并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