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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和尚不约而同地一齐颂起了佛号。
一锭二十两,十五锭便是三百两之数,一望即知。
叶先生似笑不笑地道:“我们一行,一时半时还动不了,以后怕还多有打扰,尤其占用了贵庙的偏殿……很不好意思,所以……我家主人关照,如果贵寺如有开销,我们会按时布施,这一点大可放心。”
“阿弥陀佛!”阿难大师双手合十道:“贵主上太客气了……”看了方丈师父一眼,正自盘算着先前的那档子事,一时不知如何出口。
怪在老和尚更似一团和气,心里压根儿就没这件事似的。
当初来的时候就莫名其妙。
也是这位叶先生接的头,布施了二百两银子,说是开春就走,一行人二十来口子,老的老、少的少,虽是衣着朴素,却是举止不俗,派头十足。看在那二百两银子的份上,便自胡里胡涂地收留了。
后来打听出来,说是来自安南的一帮子珠宝客商。朝山进香来的。再住住,发觉到味道不对,敢情是这帮子香客派头好大,并不像是买卖商人,更不像什么虔诚礼佛的善士,大块吃肉,大坛喝酒,经常是筵开不夜,只差着没有女人。实在不像话,老方丈忍无可忍,亲自过来交涉了一次,安静了几天,又自故态复萌。
终致于落到了今日田地。
老方丈可也不是傻子,几经观察,旁敲侧击,乃自断定了此一行的大有来头,据他看这伙子人多半是来自京师的官宦人家,说来可笑,那个被称为“诸葛”先生的对方主人,直到如今,他还不曾见过,有人说是个翩翩公子,又有人说是个老头儿,无论如何,这类人家出身自是开罪不得。至于又为什么住在自己庙里,冒充朝山拜佛的香客,且又久住不去,可就讳莫如深,耐人寻味了。
三百两银子的突如其来,再一次平息了和尚心里的怒火。
只是身为本庙的方丈师父,庙里发生了这种事,不能不管。
“阿弥陀佛!”老和尚竖着右掌,颇似为难地道:“刚才发生的事情,施主谅是知道的了?这事情……若是为庙里僧人悉知,可就不好……”
叶先生应了两声“是”字,半天才呐呐道:“我家主人年纪还轻,山上住确是太寂寞了一点……”
顿了一顿,叶先生含笑道:“再说当日住进来时,方丈师父也曾说过可以便宜行事……。”
一旁的宫先生大声道:“哪个庙里不来女人?又何必大惊小怪!”
两个和尚对看了一眼。
老方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终是不要过于招摇才好。”
阿难大师道:“方丈师父说的是……阿弥陀佛——贵主人既有此好,何不每隔时日,到外面走走?这样双方两便,岂不是好?”
宫先生“嘿嘿”笑道:“和尚说得轻松……要是能这样当然是好……”
叶先生沉着脸,没有说话,那样子显示着有几分不耐。终于老方丈叹了口气道:
“若是有所碍难,也应在夜里……”
“对了!”住持大师说:“夜里大家都睡了,总比大白天叫人看见的好!”
叶先生这才笑了,习惯性地端起了茶碗,却无人为他高呼一声“送客”,毕竟是年月不对了。
俄顷间,叶先生白皙的脸上,显示着一丝落寞的伤感,都已经快四年了,他仍然还不能完全平静下来,那就更遑论他嘴里所谓的那个年轻气盛的主人了。
“我知道了……”
放下了手里的茶碗,叶先生苦笑着点点头说:“二位师父若是没有别的事,我就不送你们了!”
话声方住,却自里面闪出了个人来。
猿臂蜂腰,精瘦偏高的个头儿,一身青绸子长衣,却在腰上扎着根白玉闹腰,黑亮黑亮的眼睛,极是有神,年岁总也在三十上下,却是唇上干净,连根胡碴子也没有。
“慢着!”
这人轻叱一声,上前儿步,转向叶先生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叶先生怔了一怔,道:“这个……怕不大好吧?”
精瘦汉子道:“先生是这么关照来着,说是这几天气闷得很……”
人这么高,岁数也老大不小的了,却是声音透着尖细,清脆一如妇人。
两个和尚原待告辞离开,此人的突然闯入,出声呼止,不由得心里大是存疑,便只得坐着不动,面面相觑。
叶先生想了一想,叹了口气道:“好吧!”
这才转向少苍方丈含笑道:“我家主人静居不耐,忽然动了禅心,要请方丈师父入内一晤,请老师父你就劳驾一趟吧!”
少苍老和尚“啊!”了一声,面现笑靥地颂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随即站起身来。
对方这个年轻主人,他早已心生好奇,难得是他有此一请,自不愿失之交臂,倒要会他一会,若能就此点化,使他归心佛祖,也当是功德一件。
阿难大师只以为自己亦可同往,喜孜孜地也自站了起来。
却是后来的那个长身青衣汉子,把身子一横道:“先生只宣见方丈和尚,你就不必去了!”
阿难和尚不由脸上一红,哈哈一笑道:“好!那么贫僧不便打搅,这就告退了!”
一面说,收拾了桌上银子,仍用原来的绸子包包好了,提在手里——
宫先生嘿嘿笑道:“大和尚走好了,我送你一程!”
阿难和尚道:“不敢劳驾。”合十向方丈、叶先生一挥,随即转身步出。
却是宫先生也跟了出来。
“大和尚,你可走好了。”
宫先生快走几步,凑近了阿难和尚身边,笑道:“银子拿好了,重得很,我代你拿着吧!”
一面说,伸手向着对方手上银包就抓。
“嘿!”
阿难和尚陡地把银子向后一收,就势一个快闪,掠出四尺开外,脸上神色大是诡异——
“阿——弥——陀——佛——宫施主这是……”
矮壮外形的宫先生,一脸堆笑道:“和尚不必多心,我家主人开的是独门大买卖,有的是银子,既然给了你,便不会无缘无故收回来,只是怕和尚你手劲不够,拿不稳!”
说着姓宫的便自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往日相处,这个姓宫的最是不好相与,据知有几次庙里和尚误闯到了他这偏殿,无不遭受他的毒口凌辱,什么“秃头”“狗日的”不绝于口,听在阿难和尚耳里,大大不是滋味,早就有心要会他一会,想不到今天他竟然消遣到了自己头上。
一霎间,怒由心起。
“施主你这是狗眼看人低!”阿难和尚冷冷一笑道:“怎么!讥讽我出家人没见过银子么?”
宫先生霍地脸上变色,怒叱道:“大胆!”
话出人起,交晃间,已到了和尚当前,五指分开,陡地直向和尚脸上叉了过去。
掌风疾劲,力道万钩,敢情是个练家子。
大和尚浓眉一挑,说了个:“好!”脑袋瓜子一晃,硬生生把脖子向右面错开了半尺。
宫先生的这一掌可就落了个空。
他却是不甘心,冷笑着叱了声:“接着你的!”
身子骨陡地一拧,硬生生把出去的手又自收了回来。
一收即吐,“嘿!”第二次反摔而出,向对方和尚小腹上力推过来。
阿难和尚在庙里是个出了名的好身手,想不到今天竟遇见了敌手。
“这是何苦?”
话声出口,一只右手已自挥出。
施展的是佛门的“大摔碑手”,头也不回地反摔出手,不偏不倚地与对方手掌迎在了一块。
“噗!”
两只手掌会在了一块。
两个人都“铆”上了。
不要看这么轻轻的一接,却是双方内力的总结所在,随着彼此内力的一吐——“嘿!”
和尚“哼!”了一声,纵了个高儿,足足蹿起来一丈七尺,落向了山墙一堵。
宫先生也不轻松,脚下连打了两个踉跄,吃醉了酒样的,踏出了五六步,才自拿桩站稳。
“好——你个贼秃。”
话声未已,只觉着脸上一热,竟自涌出了一口浊血。
向和尚哼了一个“好!”字。坏在出了口气,嘴里一甜,情不自禁地也自呛出了一口鲜血。
半斤八两,谁也没有落了便宜。
竟然是势均力敌,两不吃亏。
(2)
定了一会,和尚才冷冷地颂了声佛号:“阿——弥——陀——佛——施主好厉害的‘按脐’功夫,幸会幸会。”
右手打了个问讯,也算是见面之礼,身子一晃,就此落身墙外。
宫先生也自无趣,料不到这个阿难和尚如此厉害,竟是小看了他,一时间心里悻悻,大大改了以往对庙里和尚的轻视之心。
却是那一面,老方丈“好戏出场”,热闹得紧!
这位先生的架子好大。
在外面的板凳上枯坐了好一阵子,犹不见传话接见,少苍老和尚却是好修养,只把串黄玉念珠在手里来回把玩,嘴里念念不绝像是在念经。
这间佛堂,最是安静,如今却成了对方贵人先生的睡房,门外红木条凳上,长时地都坐着个人,随时听候着里面的差遣,规矩好大好大,断非一般俗客商家模样……
老和尚把这一切看在了眼里,由不住又自低低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真个盘算不出对方主人到底是干什么的?——珠宝商人?一个珠宝商人能有这么大的派头、排场?
万万难以令人置信。
佛堂珠帘“哗啦!”一声卷起,叶先生满面春风由里面走出来。
“我家相公有请,老师父可以进去了!”
“阿——弥——陀——佛——”
老和尚欠身站起,刚要迈步,却为叶先生横身拦住:“老师父——”
“施主……”
“老师父,”叶先生脸色微窘,含笑说道:“我家相公平素养尊处优,被人奉承惯了,一向说话托大,回头说话……”
“阿弥陀佛!”老和尚合十笑道:“施主不必关照,这个老衲知道,一切无妨……”
叶先生点头道:“老师父深明大体,实在难得,你是出家人,跳出红尘之外,大可兔去俗礼,回头相见,就不必跪拜了。”
老和尚登时一愣,接着颂起一声佛号“阿弥陀佛”,什么“跪不跪拜?”压根儿他就不曾想过。哪来的这许多规矩?叶先生这么说,他只是听来好笑。
叶先生还要说什么,珠帘卷起,一个瘦长留有黑胡子的中年汉子,自内探头道:
“和尚快进去了,相公等久了!”
少苍老方丈唱了声“阿弥陀佛”,便自启步进入,坐在红板凳上的年轻听从,慌不迭为他撩起来帘子,老和尚双手合十,向着叶先生略一欠身,便自迈入。
里面的摆设变了。
原先的三尊佛像都用大幔子遮了起来,檀木香案挪到了中间,成了对方的书案。
那一面锦帐半曳,黄绸覆面,布置了好大好阔气的一张睡榻,佛殿的几张红木太师椅,都挪了进来,布置成一个如意待客摆设图式。显然是老和尚以前所不曾见过的……
因为地方够宽敞,便在睡榻与书案、客座之间特置了一层幔帘,里外两层,间以轻纱,被一个如意玉钩轻轻勾起,看起来顿呈无比雅致、气势。
主人诸葛相公,正在写字,老和尚进来,他抬头看了一眼,仍然低头写他的字。
老方丈轻轻颂了声:“阿——弥——陀——佛——”待将说话,后面跟进来的叶先生却冲着他,摆了摆手,叫他不要出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