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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想,二大还是二大,啥时都和人逗。不过二大瘦了,人也老脏,比许多坐在台子下的人都脏。二大倒是想和熟人们招呼,但人人都把脸把眼藏起来。葡萄身边坐的是作坊伙计们,紧挨她左边的是账房谢哲学。
这时女队长站到黑板前,穆桂英挂帅了。她说:大会开始啦!现在,这黑板上的几个名字,老乡们认为谁是恶霸,举起你的右手。懂了没懂?老乡们七嘴八舌大声说:懂着哩!
女队长问他们,咱从第一个名字开始。第一个是谁呀?老乡们说:二大!孙二大!女队长一皱眉:老乡们,从现在起,不能再叫他二大,叫他孙怀清。懂了没懂?老乡们说:懂着哩!
同意给孙怀清戴恶霸帽子的老乡都举手!
手都举起来了。有快有慢,有黏黏糊糊举上去,又放下来,看看周围,再黏黏糊糊举上去。
一个男兵开始点数。史修阳忙不迭地在黑板上写出一个个“正”字,边写边得意,就是简简单单五下笔画,也写得抑扬顿挫。
那个男兵从后排往前数,数到那些变卦的,手举落不定的,他就停下来说:“那几个抽烟卷的老乡,不要做墙头草,两面倒。”
这时一个很老的老乡把举的手落下去,说:“谁知你们解放军在俺们这儿住多久?”
男兵说:“您老啥意思?”
叫史三爷的老老乡说:“没啥旁的意思。我死了也罢了,我有四个儿哩,万一国军打回来,收拾我儿子……”
几个男兵女兵气愤坏了,大声质问他从哪里听来的反革命谣言。
史三爷不紧不慢地说:“我活这把岁数,见得多了。不都是你来我走,我走了你再来,谁在俺们史屯也没生根。孙怀清有个儿在国军里当大官,回来还了得了?”
他这一说,所有的手全放下去了。
孙怀清这时倒嘿嘿一笑,说:“史三爷,您老该咋着我咋着我。银脑不是国军大官了,他投了诚,现在也是解放军了。乡亲父老们,银脑回来,也跟工作队一事儿。”
大家全都愣住了。葡萄回过头,看看场子怎么这么静,看见的是一片半张开的嘴,吃了烫红薯噎在那儿了。
“咱们往下进行!”女队长说:“孙怀清,你不准插嘴!”
静了之后,下面嗡嗡嗡的嘀咕起来。
史修阳只得把一大串上好的“正”字擦净,再从头来。这回是从后往前数。数到谢哲学了,谢哲学的手难受地举在耳朵附近,但他见自己马上要给数进去,忙说:“等一小会儿。先数别人,让我想想。”
孙怀清说:“举吧举吧。少你一票能咋着?多你一票少你一票我都得是恶霸。”
谢哲学明白人一个,听懂二大说的是民心大势。不随大势,他自个他家人就要吃眼前亏。他这些年也不少挣,家里也雇人种地,成分不算低,就更得见风使舵,识时务随大流。得罪孙怀清事小,大众可得罪不起。
那几个伙计却把头埋得深深的,怎么也不举手。葡萄想,二大还有点人缘。
一阵马蹄声从街上传来,所有解放军土改工作队都侧过脸去看。十几个解放军骑马进了学校的大门。搅起浑黄一片尘烟,一时看不清他们的面容。跟在旁边的一群孩子们吼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到跟前了人们看清领头的紫红马上坐的是银脑。银脑穿着毛呢解放军军服,还是一左一右两把手枪。他黑着脸对旁边的兵说:“去,给我爹松绑!”
女队长嗓音亮堂,叫老乡们全不许动,再大的首长也不敢破坏土改。然后她问银脑一彪人马是哪个部队的。银脑对身后喊,叫他们上台把孙怀清好好搀下来。女队长派头不比银脑差,也是一副要耍粗的样子,手枪也出来了,说谁上打谁。银脑说他不和女人家斗,撒野的女人他更不稀罕搭理。他只对着老乡们说话:八·一三和鬼子血战的时候,这些人哪儿转筋呢?!女队长呵斥,叫他把嘴闭上。银脑的兵们不愿意了,大声叫女队长闭嘴,怎么跟孙团长说话呢?!
银脑自己跳下马,身后所有的兵一刷齐跳下马。他大着步子往人群里面走。人群动作快当,已为他开好一条平展展的路。女队长一阵心寒,老乡们真是薄情啊,马上就和土改工作队认起生来,让你明白什么阶级,成分都靠不住,再同甘共苦你也是外人。
银脑走到孙怀清面前,说:“爹,早该给我带个口信儿。”他虽是背对台下,人们知道他流泪了。
“你打你的仗去,回来弄啥?!”孙怀清说。
“我在前头冲锋陷阵,后头有人要杀我老子!”他朝身旁扫一眼,一个兵下了刺刀走上来。
女队长一看刺刀要去割捆绑孙怀清的绳子,便端平了手枪。
再看看银脑的十几个部下,长短枪出得好快,全对着女队长。女队长是说给台下人听的,她说她知道孙少隽的老底。她说话把头一点一点的,人就朝银脑逼过来。银脑的兵枪口毒毒地瞪着女队长,手指头把扳机弹簧压得吱吱响。女队长却像毫不察觉身处火力网。台下的史屯村邻们身子在往下塌,脖子也短了,他们想万一子弹飞起来伸头的先倒楣。女队长见的世面也不小,嘴皮子也硬,她告诉孙少隽他起义有功,不过破坏土改,照样有罪。银脑不理她,只对那个手拿刺刀的兵说话。他吼叫说他手脚粘了麦芽糖,动得那么黏糊。说着自己夺过刺刀就要动手。女队长宣布再动她要开枪了。银脑翻她一白眼,一刀断了孙怀清背后的绳子。女队长一枪射出去。与此同时,她的手枪飞起来,她一把握住右手腕,血从她指缝里流出来。孙少隽扭头看一眼女队长打在黑板上的弹洞。
工作队的男兵们没有充分准备,枪已经都让银脑的兵缴下来。
学校院子大乱了一阵,不久就只剩下板凳和跑丢的鞋了。葡萄没跑,团起身子蹲在那里,看着一大片板凳和鞋,心想咋就又打上了呢。
银脑叫他的兵把土改工作队的全关起来。所有工作队员连同女队长被关在了学校的一个窑洞里。那窑洞是两个先生的宿舍。银脑找了架马车,把他爹安顿在车上,从史屯街上走过,大声训话,说他不信共产党就这么六亲不认;他革命了,他爹就是革命军人的爹。革命也得讲人伦五常,忠孝节义。家家都不敢开门,挤在门缝上窗边上看银脑耀武扬威,喊得紫红一张脸,脖子涨成老树桩子。他还说他今天就把他爹带到军队上,乡亲都听好,孙二大从今天起,就是革命的老太爷,看谁敢在革命老太爷头上动土!他训导完了,又骑着马,拎着两把枪进了史屯,挨着各家的窑串游,把同样的训导又来一遍。
史屯人跑出来时,银脑和他的兵以及孙二大乘的马车早跑得只剩一溜黄烟了。
银脑刚回到军营就听说要他马上把枪交出去。师里派了一个排的人来带他去师部。银脑交代给他的手下:天黑还不见孙旅长回来,马上袭击师部。
一个小时之后,孙旅长被关进审讯室,他罪过不小,组织地主恶霸暴动,企图杀害土改工作队领导。
两个小时之后,师部被再次倒戈的孙少隽部队包围了。
五小时之后,孙少隽旅长的部队大半被打散,一小部分人劫持了旅长往西逃去。孙怀清却留在了儿子的住处,和两个儿媳妇等着发落。
葡萄听说二大给城里的监狱收押了,定的罪是地主暴动首领。村里街上传的谣言可多,说银脑去了四川,在那里的山上拉起队伍,说打回来就回来。也有说银脑在上海坐上美国人的飞机跑美国去了。银脑从小就胆大神通大,豪饮豪赌,学书成学剑也成,打架不要命,杀人不眨眼,把他说成魔说成神,史屯的人都信。
土改工作队的解放军接着领导史屯农民闹土改。他们天天去附近几十个村串联,启发农民的觉悟。女兵们还忙着宣传婚姻自由,叫订了婚的闺女们自己当自己家,和相好们搞自由恋爱。她们常常和葡萄谈话,告诉她自由有多么好,看上谁就去和谁相好。她们发现葡萄虽然年轻,却受封建毒害太深,觉悟今天提高了,明天又低下去。她们想,这女子有些奇,读书认字也不笨,一到阶级呀、觉悟呀这些问题,她就成了糨糊脑子。
有一回她还跟女队长吵起来了。她说:“得叫我看看我爹去。”她正帮女队长缠手上的绷带。
女队长奇怪了,说:“葡萄你哪来的爹?爹妈不是死在黄水里了?”
葡萄说:“孙二大也是我爹呀。”她眼瞪着女队长,心想孙二大才坐几天监,你们就忘了这人啦?
“葡萄糊涂,他怎么是你爹?!他是你仇人!”
葡萄不吭气,心里不老带劲,觉得她无亲无故,就这一个爹了,女队长还不叫她有。
“王葡萄同志,这么多天启发你,教育你,一到阶级立场问题,你还是一盆稀泥,啥也不明白。”女队长说。
葡萄瞪起黑眼仁特大的眼睛,看着女队长。
女队长当她服软了,口气很亲地说:“葡萄,咱们都是苦出身,咱们是姐妹。你想,我是你姐,我能管孙怀清那样的反动派叫爹吗?”
葡萄说:“那我管你爹叫爹,会中不会?你爹养过我?”
“不是这意思,葡萄,我的意思是谁是亲的谁是热的要拿阶级来划分。”
“再咋阶级,我总得有个爹。爹是好是赖,那爹就是爹。没这爹,我啥也没了。”
女队长耐住性子,自己先把绷带系好,压压火。等她觉得呼吸匀净下来,又能语重心长了,她才长辈那样叹口气地说:“葡萄啊,葡萄,不然你该是多好一块料……”
“你才是块料!”
葡萄站起身走了。把穿小缎袄的腰身扭给女队长看。
女队长想,真没想到有这么麻木的年轻人。要把她觉悟提高,还不累死谁?但她又确实苦大仇深,村里人都说她从七岁就没闲过,让孙怀清家剥削惨了。
年前工作组决定揭下孙家百货店的封条,按盘点下来的存货分给最穷的人家。腊月二十三一大早,大家热热闹闹地挤在店堂前,等着分布匹、烟卷、酱油,还有冰糖、小磨香油。孙怀清老东西收账恶着哩,这回让他再来收账看看!大家张大嘴笑,从来没这么舒坦过。啥叫翻身?这就叫翻身!咱翻身,孙怀清也王八翻身背朝地肚朝天,只等挨宰啦!
葡萄也挤在分东西的人群里。她知道她要的东西都搁在哪里。她要一块毛料,一张羊皮。她早就想给两年前留下银戒指的琴师朱梅缝件皮袍,痨壳子冷不得。工作组跟她说恋爱自由她就想,把你们给能的,你能犟过缘分?缘分摆那儿,你自由到哪儿去哩?她和琴师遇上,又好上,就是缘分给定的。缘分是顶不自由的东西,它就叫你身不由己,叫你快活,由不得你,叫去死你也由不得你。
人挤得发出臭气来,葡萄一会儿给推远,一会儿又给挟近,一双绣花棉鞋给踩成了两只泥蹄。她是个不省事的人,谁踩她她就追着去跺那脚,连分东西都忘了。当她看见有人抱着那块老羊皮挤出来,她一把揪住那人的烂袄袖:“那是我要的!”
那人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只顾往臭烘烘的人群外头挤。葡萄揪住他不放,不一会就倒在了地上,手上只剩一截烂袄袖。人群在她身上跨过来,过去。她看着穿着烂鞋打赤脚的腿,有一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