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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6年第2期-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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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等陈青发问,男人对她说,那屋里哼着的是我老婆,她这么哼唷了八年了。八年前她还在印刷厂上班,有一天下了夜班回家,是秋天的日子,刮着鬼一样的阴风,她路过一幢七层高的居民楼的时候,被谁家掉下来的花盆给砸到头上。人从此瘫了不说,脑子也废了,不认人了。砸倒她的那个门洞是两户相连的,中间只有一道隔板。这十四户家家养花,没有一家承认掉下的花是自家的。我能怎么办?到法院把这十四户都告到法庭上了!这官司取证太难了,花盆上的指纹不清楚,泥土吗,它又不带姓名。官司拖拉了好几年,我老婆已花掉了六万块钱的医疗费,其中一半是我东挪西借凑来的,那股秋天的阴风真是让我抽筋断骨了啊。那十四户人家,前几年已搬走了五户,有的全家迁到南方去了,有的去了国外,所以法院三年前判他们联合赔偿我老婆医疗费和伤残抚慰金的时候,剩下的九户坚决不同意,他们联名上诉,说是敢留下的都是无辜的人家,于是这案子又重新审理了,至今也没个结果。我原来在一家暖瓶厂当工人,可如今这世道暖瓶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厂子黄摊儿了,我下了岗,在一家净水器厂找了份工作,当送水员,挣几个辛苦钱。我一天起码要扛二十桶水。到了晚上,腿都软了。我是个左撇子,不会使右肩,这几年左肩让水桶给压扁了,右肩陡起来了,人家就不叫我的本名王林了,都叫我王斜肩了。 
  王斜肩说到动情处,眼里泪光闪闪,这时少年回来了。他先去了厨房,为父亲取来一只盛酒的空碗,王斜肩提起那袋酒,用牙咬开一个口,让酒顺着豁口流进碗里。他倾倒得很仔细,明明塑料袋已瘪了,他还是捏了又捏,挤出几滴,这才丢下它,小口小口地咂起酒来。 
  陈青陪着这对父子,慢慢吃着晚餐。少年最先放下筷子,他转过椅子,坐在书桌前温习功课,可是看着看着,他竟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王斜肩满怀怜爱地骂了儿子一句:小东西吃乏了!然后他指着凉皮对陈青说,他老婆最爱吃这口,所以他隔个三两天就给她买这个。他还说他老婆原来很丰满,现在瘦得跟个骷髅似的,碰哪儿,哪儿都是骨头。说到这儿,他的舌头似乎硬了,不再说话。 
  王斜肩喝干了碗中的酒后,已经九点钟了,天彻底黑了。陈青在收拾桌子的时候,王斜肩突然想起焖了一锅的米饭,还一粒没吃呢,忘在他老婆的屋子里了。他说陈青做的菜实在太好吃了,他已经有八年没有吃过女人做的晚饭了。陈青让他把米饭端出来,放在冰箱中,不然隔一夜会馊了。她洗了碗筷,擦干净了灶台,拖了地,这才摘下围裙,背起旅行包。王斜肩问她,你要去哪儿?要不然在我家对付一夜,你睡我儿子的床,给他打个地铺。陈青对他说不必了。王斜肩抖了抖肩膀,说,回家告诉你男人,就说我说了,你做的饭是女人当中做得最好的!陈青点了点头。王斜肩又说,要不我出去送送你?离这不远有一家旅店,三个人一间,一宿二十块钱。陈青摇了摇头。王斜肩最后叮嘱她说,你路过楼房的时候,可别贴着楼根走,离它远点,万一落下来什么东西,让你赶上了,你这做菜的好手艺也就派不上用场了。陈青哽咽地说,我知道了。 
  陈青推开房门时,发现天井里坐着四个女人,她们选择的椅子有高有低,所以虽然坐在一条直线上,但是错落有致。居室弥漫出来的灯光照亮了她们那一张张满怀猜疑的脸。陈青泰然自若地走出院子。明明背后传来的是那四个女人高声的诋毁声,可陈青耳边回响着的,却是一个不能出屋的女人那一声连着一声的周而复始的哼唷声。 
   
  陈青回到家里是周一的早晨,马每文不在,但他的车停在楼下,车胎上附着厚厚的泥巴,像是一匹在农田里刚打完滚的马。马每文没有在床头柜上放置新的旅行票据,而陈青却把去北京的一空一陆两张票傲然摆在了餐桌上。她把飞机票铺在下面,而将火车票放在上面,这样两张票都能清晰地彰显出自己的身份。陈青布置完票据的时候,发现餐桌上多了一把茶壶,样子像极了被马每文摔碎的那把,可拿到手中仔细一端详,便看得出它们的质地虽然也是那种无与伦比的细腻,但泛出的光泽不是隐隐的青色,而是庸常的白色。 
  陈青冲了一袋麦片吃下,就赶到报社上班。刚到门口,就碰见了驾车而来的张灵。她的肤色看上去黑了一些,看来双休日接受了阳光充足的照拂。张灵将车停下,打开车门,召唤陈青上来。 
  又去哪里逍遥去了?陈青上了车,一关上车门就问张灵。 
  张灵说,别审我了,先交代你去哪儿了?我给你打了好多个电话,你始终关机!
  陈青说,我能去哪里,回曼苏里了。 
  张灵“噢”了一声,半信不信地侧身看着陈青,然后用手捋了一下吊在前视镜下的平安结,对陈青说,我去菊花谷漂流去了,猜猜我在那儿碰见了谁? 
  陈青的心猛地一抽,她想张灵说的那个人一定是马每文!菊花谷离寒市二百多公里,那一带的山峦从入夏至深秋,会被金灿灿的山菊花点缀着,山间奔腾着的河水因了山势的起伏,时而水流湍急,时而平缓如镜,是漂流的好去处。陈青和马每文曾不止一次去过那里。看来马每文一定是带着女人去菊花谷了,难怪他的床头柜上没有新增加的旅行票据,他是开着车去的啊。汽车轮胎上裹挟的泥巴,就是票据啊。 
  陈青不假思索地问,他跟谁在一起? 
  张灵问,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陈青说,当然知道了。 
  张灵说,她跟这个城市最伟大的建筑师在一起。 
  陈青虽然与徐一加分手多年了,但她心底还是认为他是这个城市最优秀的建筑师,至今仍然没有哪一座建筑可以与紫云剧场相媲美。她与徐一加的事情,并没有对任何人讲过。陈青说,你是说徐一加?马每文怎么会和他在一起呢? 
  张灵“呀——”地叫了一声,愣怔片刻,说,你周末没和马每文在一起?我是说蒋宜云和徐一加在一起啊!他们就住在我们隔壁。蒋宜云见了我也不尴尬,说她好久没回家了,还跟我打听你呢。 
  陈青好像突然从春天走入冬天,她打了个寒战,对张灵说,蒋宜云才二十岁,徐一加四十多了,他们怎么会搞在一起?太荒谬了! 
  你可别动气。张灵说,现在的女孩子,哪还把谈婚论嫁的事放在心上?他们在一起也看不出二十多岁的差距。你想啊,一个风度翩翩的建筑师和一个年轻漂亮的设计师在一起,不就是“天仙配”吗!张灵并不在意陈青情绪的变化,她带着羡慕的口吻说,菊花谷旅馆的间壁墙你也知道,就是一层隔板,他们一夜叫春到天亮,让我觉得自己都老了!说完,她大笑起来。 
  陈青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她对张灵吼道:够了,够了,别说了!我看你现在这做派跟妓院的老鸨一样了!真是下流、无耻!陈青打开车门,跳下车。她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她恨不能抓住蒋宜云,踢她几脚,或是揪住徐一加,扇他几个嘴巴。当她早晨从北京至寒市的火车上走下来时,她是那么的从容,觉得自己站到了情感的制高点上。可是张灵不经意的一句问话,却使她两段情感生活的伤疤猝然翻卷出来,让她又坠入了深渊。 
  她坚决不能饶恕蒋宜云和徐一加!陈青愤怒地走进报业集团的大门,噔噔噔地爬上楼梯,几乎是一路小跑地进了《寒市早报》,飞快地钻进自己的“格子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呼呼地喘着粗气。偏偏老于不识抬举,只闻其声,就把一篇稿子从隔板上方递过来,低声下气地说,陈青,看看这篇,一个厂子的工会主席写的,文笔还真不错啊。陈青起身接过稿子,嚓嚓嚓撕了个粉碎,团成个球,砰的一声把它扔进字纸篓中。 
  陈青未到中午就回家了。餐桌上的票据被人动过了,飞机票把火车票压在身下了。她以为马每文回来了,就冲着他的卧室大叫着:马每文,你出来啊。你知不知道,你的宝贝女儿,跟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跟了这个城市最大的流氓!马每文,你出来啊,人家在菊花谷都看见了,你家的小妖精找了个爹!陈青叫喊完,一阵头晕目眩,她跌坐在餐椅上,手指哆嗦不已。 
  马每文的卧室果然有了脚步声,但出来的不是他,而是蒋宜云!她穿一条黑地灰格子的超短裙,一件黑色紧身露脐短袖上衣,脚蹬一双黑灰两色相间的镂花高腰羊皮靴,长发用一根灰色丝带束着,耳畔有两缕头发被染成金黄色,看上去像是飞旋在深山中的两道霞光,灿烂极了。她的装束跟她的设计风格一样,时尚、活泼而又典雅。她那高挑的俊美身材让陈青联想起了马每文的前妻——那个游泳教练,她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一个妖媚的鬼。 
  蒋宜云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她的气质中多了几分成熟气息,陈青想一定是徐一加为她注入的这种气息,她的手指哆嗦得更厉害了。她盯着蒋宜云的靴子,就像看着一对溜进屋子的大老鼠,满怀嫌恶,她进门竟然连鞋都不脱! 
  我就知道张阿姨会跟你说的。蒋宜云拉过一把餐椅,坐在陈青对面,咄咄逼人地说,你不用盯着我的靴子看,我没脱,因为这也是我的家,回家怎么方便怎么是。说着,她将椅子往后挪了挪,把右腿压在左腿上,似是展览她的美腿给陈青看似的,陈青对蒋宜云这套对付她的伎俩已习以为常了。她和马每文结婚前,那时她还叫马宜云的,只要陈青带她上街,她会突然指着街上那些细高挑的女人对陈青说:真像我妈的身材啊,好酷哟!进了商场,只要陈青看上的衣裳,她就会找出多种理由说它土气。到了餐馆呢,她在点菜时反复叮嘱服务员,我不吃葱姜蒜,告诉厨子千万别放这些讨厌的东西!陈青信以为真,刚结婚时,炒牛肉不敢放葱,清蒸鳜鱼时不放姜丝,红烧猪肘时本该丢上几瓣蒜的,可为了蒋宜云,她只能舍弃。所以新婚蜜月中的菜,没一道是滋味醇厚的,不仅马每文不爱吃,她自己也倒胃口。后来马每文有一天感慨,说他总觉得菜里缺少了点什么东西。陈青说,缺什么?你的宝贝千金不吃葱姜蒜,这菜让我怎么做?马每文说,小丫头最喜欢吃这些东西了,她这是胡说啊。陈青恍然大悟对丈夫说,她这是想让我把菜做得没滋味,你好早点离开我啊! 
  蒋宜云跷着腿对陈青说,我很高兴你说我是“小妖精”,如今“妖精”这个词可是“聪明”和“美丽”的代名词啊。 
  陈青无言以对,她觉得自己已经处于这场战争的下风了。 
  我今天回来,并不是乞求你别把这事情告诉我爸,我不在乎。我和徐一加是谁也拆不散的。蒋宜云撇着嘴角说。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陈青说这话时,牙齿打着寒战。 
  他在郊外买了一套房子,做他的新的工作室。听说我们蚂蚁装饰公司的设计好,他就找来了,选中了我。蒋宜云说,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为他装修了房子,他非常欣赏,我们的好是自然而然的。 
  我明白了!陈青说,你在装修他房子的时候,他把你也当成了房子,给装修了! 
  蒋宜云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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