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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6年第2期-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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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突然抽她一个耳掴子。 
  葡萄哪儿是让人随便抽的?她赤着身体跳起来,又抓住门边的铁锨。自从五年前他深夜撞门,她一直把那铁锨留在屋里。他眼睛在黑暗中不顶事,她的手脚在黑暗里都是眼睛。她双手持锹把,就和他军事训练中拼刺刀似的拉开两腿,前弓后挺地把铁锹的锋刃挺刺过去。到底当了兵,上过前线,他从声音判断她出击的方向,凭本能闪过了她的武器。他已摸起手电筒,一捺,吸一口冷气,白色光圈里,这个赤身的雌兽简直是从远古一步跨到眼前的。他要的是这么个野物?“当”的一声,他的手电让铁锨挑起来,砸在地上碎了。 
  她疯了一样扑上来,左、右手一块挥舞,把他脸打成个拨浪鼓。他没想到她撒野时劲有多么大,竟被她压在了身下。她的肉又滑又腻,他气疯了。她不嫌弃他那丑哥哥,倒不让他仪表堂堂的春喜尝尝。 
  不多久他以一场猛烈的快活报了仇。他想,连个愚钝女子我都治不住,我还治五十个村呢!不过等他完事时他又觉得懊恼:她瘫软地挺在床上,嘴里发出又深又长的叹气声,像小孩子馋什么东西,可吃到嘴了,煞下头一阵馋之后呼出的气。他回过头去细嚼滋味,办事中她好像还哼唧了几声,怎么弄她她怎么带劲,吭吭唧唧到最后打起挺来。他越想越懊恼:这不成伺候她舒服了? 
  史春喜一连几天想着这件让他窝囊的事。葡萄果真说到做到,就是没去参加劳模会。从外省也来了不少人,参观她的猪场,史书记大面上还得和她过得去。到了腊月,猪出栏了,比头一年的收入多了一倍。整天有人搭火车搭汽车跑来学习葡萄的经验。葡萄给弄烦了,对人们说,她的经验他们学不了,他们不会待猪们好。那些来学习的人都说他们一定要像她一样好好待猪。葡萄却说他们都不会好好待人,能好好待畜牲?当着一大群手里拿笔记本拿笔的人,她进了装糠和麸子的窑洞,把门在她身后一带。 
  史书记直跟人道歉,说王葡萄个性比较个别,不喜欢自吹自擂,她意思是说:对待猪,就要像对待亲人一样。他又替葡萄把养猪经验总结了一下,归纳出一、二、三来,让各省来的人用心在小本上做下笔记。最后他语气深重地说,王葡萄同志最重要的一点,是她的纯朴。她没有虚华,对任何事任何人都一样,本着纯朴的阶级感情。 
  他自己也让自己说醒了。葡萄的确是个难得的、很真很真的人。 
  这天史书记正在给来取经的人谈一、二、三条经验时,地区丁书记来了。他和葡萄打了个招呼,就摆摆手,叫葡萄先忙她的,忙完再说话。 
  葡萄“砰砰砰”地剁着喂猪的菜帮子,笑着说:“您有话快说,我啥时也忙不完,除了晚上挺床上睡觉。” 
  “我去省里开会,没见到你出席呢。”丁书记说。 
  “您看我能出席不能?又下了恁多猪娃子。”葡萄说。 
  “找人帮个手呗。” 
  “谁好好干活儿?都好运动!我这儿可不敢叫他们来运动。猪们不懂你啥运动,一运动,它们可受症了,得忍饥了。” 
  地委书记笑眯地看着她。她手上动得快,嘴皮子也动得快,全都动得喜洋洋乐滋滋。她用大铁锨把剁碎的菜铲到锅里,拎起一大桶水倒进去,搅了搅,再添半桶水,水珠子溅到她脸上,也溅到地委书记、公社书记脸上。 
  “看啥哩,看得人家老不自在!”她笑着噘起嘴,抽下她身上大围裙递给地委书记。史春喜笑起来。这货生得!喂猪的围裙她叫人首长擦脸,他已掏出口袋里的手帕,庆幸他昨天才换了干净的。地委书记已经接过那溅着猪食的围裙,在脸上头上擦起来。 
  史春喜一看,觉着王葡萄和地委书记这么随便,两人一定很熟识。原来她后台很硬。怪不得她对谁都不怕,不拿他史春喜当人物,原来后面有人撑腰。只是她愚笨可笑,不知这个给她撑腰的人是几品官。看她那个随便劲头,她八成把他当个甲长了。 
  史春喜聪明,留丁书记吃饭只准备了几碗钢丝面,几盘凉拌菜:豆腐、豆干、豆芽、豆丝。他只是阴着脸叫厨房把啥都给弄细法,弄干净。他从地委书记的言谈、举止断定出什么样的伙食标准会让他舒服。假如给他吃六个菜一瓶酒,肯定出力不讨好。饭开在食堂后面的小仓库,他叫人突击打扫了一下,挂上了年画,奖旗。几十个白面口袋灌的是杂豆面,他告诉地委书记葡萄有事,不能来一块吃晚饭。 
  这时他听地委书记问他,食堂做的是几种饭?他硬硬头皮回答上只做了一种,首长和普通社员吃的都一样。今晚,全社都吃钢丝面。 
  地委书记扭脸看着他,就像原先都没看准,这回要好好看。“不容易呀,小史,这么年轻的书记,能在这时节吃上钢丝面拌凉菜的大食堂,恐怕不多吧?” 
  “书记别误会,凉菜是给你单另添的,普通社员只吃面条和鸡蛋花卤子。”史春喜说。他只盼书记别站起身往厨房跑,跟炊事员一对证他就毁了。虽然他安排了社员们早开饭,不叫他们和地委书记碰上,他还是担心露馅。社员们吃的是大麦面搅的甜汤,光稀的,没稠的,用红薯在县里换了几车萝卜,腌了腌叫他们就汤喝。过年的伙食全指望葡萄养的猪,没舍得全给收购站,自己留了一头,从腊月三十到正月十五的扁食馅,都出在这头猪身上。 
  地委书记听了史春喜的解释,更是赏识他。史春喜知道自己对了上司的胃口,赶忙说这四个盘里的“豆腐四世同堂”,也是食堂自己做的,豆子是地里收的,平时公社干部吃饭,懒得弄这些吃。地委书记来嘛,大家沾沾光,只不过太委屈首长了。 
  春喜明白自己在地委书记心里的印象越来越深。地委书记和县委书记不一样。县委书记下来,几句话春喜就知道得开什么样的饭,打什么样的酒。县委书记下来的时候,他叫人把沙和土先运到地里,堆成圆溜溜、尖溜溜的堆子,大小都差不多。然后在土堆上铺上布,布上再撒麦粒。县委书记伸手插进麦子里,春喜想千万别插太深。县委书记的手插了有两寸深,抓起一把麦粒,又往那下面是土的麦堆上一撒,说:“嗬,这真是放了火箭呀!亩产八千斤!了不起!新中国的农民创造了伟大奇迹!” 
  县委书记回去就奖了一台手扶拖拉机给史屯人民公社。有的大队长不乐意春喜的“火箭”,说交那么多公粮社员从秋天就得喝风屙沫。他批评他们政治目光短浅,难道山西、河北、江苏、安徽的“火箭”不是这么放的?他们放了“火箭”,也没喝风屙沫。一个大队长说,屙了敢不登报? 
  这年史屯公社的亩产量是全县第一,上交的公粮是全地区第一。史屯成了个热闹地方,小学生们常常要穿上彩衣,扎上绸带,到街两边去欢迎来参观的代表们。代表们看着史屯仓库里一堆一堆的麦子、小米、蜀黍,用手捧起,脸跟做梦似的笑着说:啊呀,这共产主义是不是就快实现了?!粮吃不完,不是共产主义是啥?活恁大还没遇上粮吃不完的年景哩!春喜想,幸亏他布置这些景观时经验丰富了,凡是人的手能够着的地方,他都叫人厚厚地堆麦粒、谷子。凡是让人远远瞧的地方,下头的土堆得老大,一层粮下头就是那层布。 
  春喜成了个最有培养前途的干部。他选了七月一号党的生日这天,和谢哲学的女儿谢小荷结了婚。谢小荷在县城读了初中,回乡支援家乡农业建设,在街上的小学校当了民办教师。她和春喜好上是大炼钢铁的时候。她领着学生们唱歌时,春喜正在院子里跟王葡萄理论。事后小荷上来说葡萄嫂子脑筋有问题,小时候她爹就说她生,叫春喜别和她一般见识。 
  那以后她和他就通起信来。小荷新派,头一封信就提到“爱”字。信上的“爱”字写了一年,两人就结婚了。春喜从葡萄的窑洞出来那天晚上,他好好给小荷写了一封有四、五个“爱”的信。和小荷“爱”,他觉得自己是新青年,小荷和他是通过爱国家、爱党、爱公社而相爱的。所以这爱厚实,又有根源。他和小荷不单单是爱人,更是同志、朋友、战友。和小荷相爱,他身上低贱的本性就去除了。 
  和谢小荷结婚之后,他做了一件漂亮事:把谢哲学的会计职位罢免了,给了史老舅的三孩。谢哲学本以为做了书记的丈人,能把会计做到蹬腿闭眼。被罢免他气得差点脑充血。他从不贪污受贿,账面干净漂亮,一免职他和谁能说得清他的廉洁?史书记买了前门烟、大酒来向他赔罪,让他理解、支持他的策略。会计是人人眼红的职位,书记和会计成一家人,难免群众的闲话。他让谢老丈人在公社办公室当个勤杂,帮他接待一些上门参观、取经的各地代表。 
  代表们来得稀了,慢慢谁也不再来。学生的锣鼓声歌声也静下去。史屯大街上,时常看见的,就是嘴贴在地上觅食的狗们,肚皮一天比一天瘪,脊梁骨一天比一天锋利。到了冬天,人们从街上走,样子和嘴贴地觅食的狗很像了。他们两手拢在破袄袖子里,寻寻觅觅,不知从哪里会找到这天的食,给家里的老婆儿、老汉、孩子。他们慢慢走到公社办公室的院子门口,蹲成一排,等着史书记来上班时,借一口粮给他们。史书记总不在办公室上班。史书记在地里,河堤上,社员家上班,谢哲学告诉他们。史书记上班主要是访贫问苦,鼓励饥得太狠的人再挺一挺,等春天地上长出野菜来,榆树发榆钱时就好过了。
  史书记上班还上在大路口,火车站,见谁背了铺盖卷,拖家带口、拉棍逃荒的社员就让民兵抓回来。他叫逃荒的人别忘了他们是先进公社的人,出去做叫花子等于是在自己的先进乡亲头上屙,脸上尿。 
  春天,桐树、枣树、柿树、香椿都发芽了,河滩上整整一个榆树林子死了。让人吃死了。剩的树皮在高处的树干上,还在被人剥着。人们什么也顾不得,只顾着嘴顾着肚子。连谢哲学也常常蹲在公社大院门口,听人讲吃的事。谢哲学的媳妇叫他去找找女婿,看从他那里能不能弄点粮回来。那是腊月里的事,谢哲学也吃了一阵柿糠面了。他们是斯文人家,他不许媳妇和村里其他女人一样,野在河滩上,为一点榆树皮骂架。他活到六十岁,一直把体面看成头等大事,再饥也得干干净净出门,脸再肿也跟人问候“吃了?——我才吃过。”好在他偷藏了一点首饰,是他给孙怀清做账房时置下的。他让媳妇把那点首饰到城里当当,换点红薯、胡萝卜。他媳妇仔细,从不买细粮,那点首饰换成细粮吃不多久,首饰也当光了,媳妇抹着眼泪对他说:“就剩一条道了,找小荷们去吧。” 
  从腊月到正月,他去了史春喜和闺女家十多趟。每次一进门就跟自己说:今天不跟他们瞎胡扯,头一句话就借粮。小荷的脸也肿着,挺着怀孕的肚子,给他做一碗浆面条。叫她一块吃,春喜说:“您吃吧,我们都吃过了。”这一晚也成了瞎胡扯。 
  过年前的一天,春喜在办公室见了他,把几张钞票塞在他手里,说那是他一个月的工资,小荷叫他送给爹妈过年。两人都点头笑笑,谢哲学明白他女婿在感谢他没给他找麻烦,没让他当书记的做出不过硬的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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