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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倘若是鬼常常让鲁迅先生踢踢倒是好的,因为给了他一个作人的机会。
从福建菜馆叫的菜,有一碗鱼做的丸子。
海婴一吃就说不新鲜,许先生不信,别的人也都不信。因为那丸子有的新鲜,有的
不新鲜,别人吃到嘴里的恰好都是没有改味的。
许先生又给海婴一个,海婴一吃,又不是好的,他又嚷嚷着。别人都不注意,鲁迅
先生把海婴碟里的拿来尝尝,果然不是新鲜的。鲁迅先生说:
“他说不新鲜,一定也有他的道理,不加以查看就抹杀是不对的。”
以后我想起这件事来,私下和许先生谈过,许先生说:“周先生的做人,真是我们
学不了的。哪怕一点点小事。”
鲁迅先生包一个纸包也要包得整整齐齐,常常把要寄出的书,鲁迅先生从许先生手
里拿过来自己包,许先生本来包得多么好,而鲁迅先生还要亲自动手。
鲁迅先生把书包好了,用细绳捆上,那包方方正正的,连一个角也不准歪一点或扁
一点,而后拿着剪刀,把捆书的那绳头都剪得整整齐齐。
就是包这书的纸都不是新的,都是从街上买东西回来留下来的。许先生上街回来把
买来的东西一打开随手就把包东西的牛皮纸折起来,随手把小细绳卷了一个卷。若小细
绳上有一个疙瘩,也要随手把它解开的。准备着随时用随时方便。
鲁迅先生住的是大陆新村九号。
一进弄堂口,满地铺着大方块的水门汀,院子里不怎样嘈杂,从这院子出入的有时
候是外国人,也能够看到外国小孩在院子里零星的玩着。
鲁迅先生隔壁挂着一块大的牌子,上面写着一个“茶”字。
在一九三五年十月一日。
鲁迅先生的客厅里摆着长桌,长桌是黑色的,油漆不十分新鲜,但也并不破旧,桌
上没有铺什么桌布,只在长桌的当心摆着一个绿豆青色的花瓶,花瓶里长着几株大叶子
的万年青。围着长桌有七八张木椅子。尤其是在夜里,全弄堂一点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那夜,就和鲁迅先生和许先生一道坐在长桌旁边喝茶的。当夜谈了许多关于伪满洲
国的事情,从饭后谈起,一直谈到九点钟十点钟而后到十一点钟。时时想退出来,让鲁
迅先生好早点休息,因为我看出来鲁迅先生身体不大好,又加上听许先生说过,鲁迅先
生伤风了一个多月,刚好了的。
但鲁迅先生并没有疲倦的样子。虽然客厅里也摆着一张可以卧倒的藤椅,我们劝他
几次想让他坐在藤椅上休息一下,但是他没有去,仍旧坐在椅子上。并且还上楼一次,
去加穿了一件皮袍子。
那夜鲁迅先生到底讲了些什么,现在记不起来了。也许想起来的不是那夜讲的而是
以后讲的也说不定。过了十一点,天就落雨了,雨点淅沥淅沥地打在玻璃窗上,窗子没
有窗帘,所以偶一回头,就看到玻璃窗上有小水流往下流。夜已深了,并且落了雨,心
里十分着急,几次站起来想要走,但是鲁迅先生和许先生一再说再坐一下:“十二点以
前终归有车子可搭的。”所以一直坐到将近十二点,才穿起雨衣来,打开客厅外边的响
着的铁门,鲁迅先生非要送到铁门外不可。我想为什么他一定要送呢?对于这样年轻的
客人,这样的送是应该的吗?雨不会打湿了头发,受了寒伤风不又要继续下去吗?站在
铁门外边,鲁迅先生说,并且指着隔壁那家写着“茶”字的大牌子:“下次来记住这个
‘茶’字,就是这个‘茶’的隔壁。”而且伸出手去,几乎是触到了钉在锁门旁边的那
个九号的‘九’字,“下次来记住茶的旁边九号。”
于是脚踏着方块的水门汀,走出弄堂来,回过身去往院子里边看了一看,鲁迅先生
那一排房子统统是黑洞洞的,若不是告诉的那样清楚,下次来恐怕要记不住的。
鲁迅先生的卧室,一张铁架大床,床顶上遮着许先生亲手做的白布刺花的围子,顺
着床的一边折着两床被子,都是很厚的,是花洋布的被面。挨着门口的床头的方面站着
抽屉柜。一进门的左手摆着八仙桌,桌子的两旁藤椅各一,立柜站在和方桌一排的墙角,
立柜本是挂衣服的,衣裳却很少,都让糖盒子、饼干桶子、瓜子罐给塞满了。有一次×
×老板的太太来拿版权的图章花,鲁迅先生就从立柜下边大抽屉里取出的。沿着墙角往
窗子那边走,有一张装饰台,桌子上有一个方形的满浮着绿草的玻璃养鱼池,里边游着
的不是金鱼而是灰色的扁肚子的小鱼。除了鱼池之外另有一只圆的表,其余那上边满装
着书。铁床架靠窗子的那头的书柜里书柜外都是书。最后是鲁迅先生的写字台,那上边
也都是书。
鲁迅先生家里,从楼上到楼下,没有一个沙发。鲁迅先生工作时坐的椅子是硬的,
到楼下陪客人时坐的椅子又是硬的。
鲁迅先生的写字台面向着窗子,上海弄堂房子的窗子差不多满一面墙那么大,鲁迅
先生把它关起来,因为鲁迅先生工作起来有一个习惯,怕吹风,风一吹,纸就动,时时
防备着纸跑,文章就写不好。所以屋子里热得和蒸笼似的,请鲁迅先生到楼下去,他又
不肯,鲁迅先生的习惯是不换地方。有时太阳照进来,许先生劝他把书桌移开一点都不
肯。只有满身流汗。
鲁迅先生的写字桌,铺了张蓝格子的油漆布。四角都用图钉按着。桌子上有小砚台
一方,墨一块,毛笔站在笔架上。笔架是烧瓷的,在我看来不很细致,是一个龟,龟背
上带着好几个洞,笔就插在那洞里。鲁迅先生多半是用毛笔的,钢笔也不是没有,是放
在抽屉里。桌上有一个方大的白瓷的烟灰盒,还有一个茶杯,杯子上戴着盖。
鲁迅先生的习惯与别人不同,写文章用的材料和来信都压在桌子上,把桌子都压得
满满的,几乎只有写字的地方可以伸开手,其余桌子的一半被书或纸张占有着。
左手边的桌角上有一个带绿灯罩的台灯,那灯泡是横着装的,在上海那是极普通的
台灯。
冬天在楼上吃饭,鲁迅先生自己拉着电线把台灯的机关从棚顶的灯头上拔下,而后
装上灯泡子。等饭吃过,许先生再把电线装起来,鲁迅先生的台灯就是这样做成的,拖
着一根长长的电线在棚顶上。
鲁迅先生的文章,多半是在这台灯下写。因为鲁迅先生的工作时间,多半是下半夜
一两点起,天将明了休息。
卧室就是如此,墙上挂着海婴公子一个月婴孩的油画像。
挨着卧室的后楼里边,完全是书了,不十分整齐,报纸和杂志或洋装的书,都混在
这间屋子里,一走进去多少还有些纸张气味。地板被书遮盖得太小了,几乎没有了,大
网篮也堆在书中。墙上拉着一条绳子或者是铁丝,就在那上边系了小提盒、铁丝笼之类。
风干荸荠就盛在铁丝笼,扯着的那铁丝几乎被压断了在弯弯着。一推开藏书室的窗子,
窗子外边还挂着一筐风干荸荠。
“吃吧,多得很,风干的,格外甜。”许先生说。
楼下厨房传来了煎菜的锅铲的响声,并且两个年老的娘姨慢重重地在讲一些什么。
厨房是家庭最热闹的一部分。整个三层楼都是静静的,喊娘姨的声音没有,在楼梯
上跑来跑去的声音没有。鲁迅先生家里五六间房子只住着五个人,三位是先生的全家,
余下的二位是年老的女佣人。
来了客人都是许先生亲自倒茶,即或是麻烦到娘姨时,也是许先生下楼去吩咐,绝
没有站到楼梯口就大声呼唤的时候。
所以整个房子都在静悄悄之中。
只有厨房比较热闹了一点,自来水哗哗地流着,洋瓷盆在水门汀的水池子上每拖一
下磨着嚓嚓地响,洗米的声音也是嚓嚓的。鲁迅先生很喜欢吃竹笋的,在菜板上切着笋
片笋丝时,刀刃每划下去都是很响的。其实比起别人家的厨房来却冷清极了,所以洗米
声和切笋声都分开来听得样样清清晰晰。
客厅的一边摆着并排的两个书架,书架是带玻璃橱的,里边有朵斯托益夫斯基的全
集和别的外国作家的全集,大半都是日文译本。地板上没有地毯,但擦得非常干净。
海婴公子的玩具橱也站在客厅里,里边是些毛猴子,橡皮人,火车汽车之类,里边
装的满满的,别人是数不清的,只有海婴自己伸手到里边找些什么就有什么。过新年时
在街上买的兔子灯,纸毛上已经落了灰尘了,仍摆在玩具橱顶上。
客厅只有一个灯头,大概五十烛光。客厅的后门对着上楼的楼梯,前门一打开有一
个一方丈大小的花园,花园里没有什么花看,只有一株很高的七八尺高的小树,大概那
树是柳桃,一到了春天,喜欢生长蚜虫,忙得许先生拿着喷蚊虫的机器,一边陪着谈话,
一边喷着杀虫药水。沿着墙根,种了一排玉米,许先生说:“这玉米长不大的,这土是
没有养料的,海婴一定要种。”
春天,海婴在花园里掘着泥沙,培植着各种玩艺。
三楼则特别静了,向着太阳开着两扇玻璃门,门外有一个水门汀的突出的小廊子,
春天很温暖的抚摸着门口长垂着的帘子,有时帘子被风打得很高,飘扬的饱满的和大鱼
泡似的。那时候隔院的绿树照进玻璃门扇里边来了。
海婴坐在地板上装着小工程师在修着一座楼房,他那楼房是用椅子横倒了架起来修
的,而后遮起一张被单来算作屋瓦,全个房子在他自己拍着手的赞誉声中完成了。
这间屋感到些空旷和寂寞,既不象女工住的屋子,又不象儿童室。海婴的眠床靠着
屋子的一边放着,那大圆顶帐子日里也不打起来,长拖拖的好象从栅顶一直拖到地板上,
那床是非常讲究的,属于刻花的木器一类的。许先生讲过,租这房子时,从前一个房客
转留下来的。海婴和他的保姆,就睡在五六尺宽的大床上。
冬天烧过的火炉,三月里还冷冰冰的在地板上站着。
海婴不大在三楼上玩的,除了到学校去,就是在院里踏脚踏车,他非常欢喜跑跳,
所以厨房,客厅,二楼,他是无处不跑的。
三楼整天在高处空着,三楼的后楼住着另一个老女工,一天很少上楼来,所以楼梯
擦过之后,一天到晚干净的溜明。
一九三六年三月里鲁迅先生病了,靠在二楼的躺椅上,心脏跳动得比平日厉害,脸
色微灰了一点。
许先生正相反的,脸色是红的,眼睛显得大了,讲话的声音是平静的,态度并没有
比平日慌张。在楼下一走进客厅来许先生就告诉说:
“周先生病了,气喘……喘得厉害,在楼上靠在躺椅上。”
鲁迅先生呼喘的声音,不用走到他的旁边,一进了卧室就听得到的。鼻子和胡须在
扇着,胸部一起一落。眼睛闭着,差不多永久不离开手的纸烟,也放弃了。藤椅后边靠
着枕头,鲁迅先生的头有些向后,两只手空闲地垂着。眉头仍和平日一样没有聚皱,脸
上是平静的,舒展的,似乎并没有任何痛苦加在身上。
“来了吧?”鲁迅先生睁一睁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