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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九日
南京晓庄有一所教养院,关押女政治犯。由于时局变化,我作为级别不算高的少校,也可以进去探视。我带了只箱子,坐在闷热的会客室里,面前是白木桌子,桌上铁盒内有几只烟头,应该是上一批探访者遗留。他们是八路军官员,就是曾经与我们作战的红军军官。谁能想到?国共双方已暂时合作,据说他们正不断交涉,要求释放所有女犯。如果晚来一步,可能就见没着藿,她就给共产党接走了,当时我这样想。门外树上蝉声在叫,卫兵懒懒地站岗,我等待着藿的出现,内心隐隐激动。可你记得,我说过什么?我跟你说了,这个部分不属于我。我真正要讲述的事情,其实在一个月前就已发生。那是严酷的七月,教养院与外界的联系还处在隔绝状态,藿高烧不退,躺在一间屋子的木板床上,她身穿破烂的囚服,已经进入到弥留之际。
藿被判十五年监禁,她刚服刑两年多,应该依然美丽。她不知道苦难就将要结束。她在高烧中说胡话,对时间的意识完全丧失掉。因为自从被囚禁,在几处监狱辗转,她所有鲜活的记忆都停滞在被捕的一九三四年以前。她喊一些名字,其中包括有中尉。从她喊中尉这件事判断,她也许正重返着过去。我说了,藿曾经在某次幻觉中,看到中尉流血而死。这是种让人痛苦的可怕能力。后来她投身热情危险的地下事业,可能摆脱了它,因为革命是一剂良药。但这时随着生命即将不在,她所能抓住的已不是抽象信念,而是曾经有过的具体片断。于是,她回到情感与爱,回到中尉旁边。她悲伤地哭喊,要替中尉擦掉他身上的血,然后又笑,因为她清楚这仅仅是幻觉。当年她这么哭过时,中尉一定细心安慰了她。所以她笑了,那么甜美!她正在以这样的方式,度完她的最后人生。
立在藿床边的,是樱和一个小女孩。可怜的樱头发全都掉光,她拿一块湿毛巾,不断敷在藿的额头,像一位特殊的悲哀的圣母。樱被判八年徒刑,一直与藿共同抚养着中尉的孩子。那个女孩,目光非常清澈。看人的样子和中尉一样!我一共就见过两次。头一回在那处石库门,她还在藿怀里的襁褓中啼哭;第二次,樱带着她来到会客室,她好奇地看我,但樱严厉地护住她,不许我碰孩子的脸蛋。樱冷冷地跟我说了些藿死前的情形,不顾我苦苦哀求,便抱着女孩转身离开,不肯透露更多。
咳,每当设想到藿临终一幕,我的泪眼都要模糊。藿美丽的容颜就要殒化,从此不复在世间存在,我怎么能接受?她还不知道中尉为她做的一切以及中尉后来的遭遇,她怎么可能去死?每当回忆起藿的死,我都意识到,人的一生多么短促、多么不可挽回!美貌、激情、荣耀、金钱、事业或像我一样的贪婪,都将沦为虚妄。那么一个人最后值得回味的,究竟是什么?我可以告诉你,感情。那种痛彻肺腑的感觉,那种绞紧灵魂的爱,才使你活得像一个人。我不清楚藿面颊潮红、陷入昏迷时,是否为拥有中尉的爱而欣然宽慰?她只把无尽的遗憾和猜测留给了我。她至死都不明白,我对她的爱多么暗乱!假如可以望上她一眼,我情愿跟一条狗似的,趴在病床前向她忏悔。
但无论藿、中尉和我,都无法回避那个时代滚滚的洪流啊!如果不是生于那时,我们又怎么会纠缠飘零,寻找各自的方向,并走向不同的结局呢?那些年不断地有人死去,然而大多数的死,都被猛烈的时代之音淹没。奇怪的是,精英人物总是纷纷被迫退场,反而留下我这样的庸碌者。你看,一九三七年,中尉已经死去两年多,我给你提到的中尉两位友人,鲁迅和聂耳,也分别死在一年和两年前。当然大凡出色者,都会给人们传下些东西。鲁迅留下文集聂耳留下一首歌,至于中尉则给了我一个箱子。请让我选择一下时间,那是一九三七年八月,我这名少校军官提着箱子,正穿越纷飞炮火,匆匆行驶在上海至南京的铁道线上。抗战已经爆发,共产党加紧解救政治犯,樱在教养院中默默搂着幼小的女孩,准备把孩子交给组织。唉,尚不知情的我,还在花钱托关系,试图见藿一面,并替中尉送抵最后一批迟到的信件。然而,太晚了,错过了!我铸下的罪孽已不能有任何弥补。我怎么努力也无法使时间倒流。由于狱方对女犯实施严格搜查,我甚至都不能把信转交樱,上樱替中尉和藿的女儿收下。我悲哀地离开教养院,离开了藿永远消失的幻影。外面的街道上,一队队学生和市民在抛撒传单,激动地游行,高唱著名的《义勇军进行曲》。几百里外的上海,日军两个师团已全面登陆,中国军队誓死抵抗。战争的烽火将烧遍大江南北,也会把我这个邪恶信使卷入。震撼无内心的痛苦——藿的死,中尉的死,在那一刻格外强烈,但也非常渺小。我不慎被人撞倒,箱子翻开,一阵狂风扫过,将数百封信吹到半空,和传单树叶歌声混合,飞向远处的长江。我拚命抓它们,可一封也抓不住,于是我绝望地跪着,朝风中伸出手,那是藿与中尉留给我的记忆!咳,你不会明白的。看,就是我现在这样,张开手,像被钉子钉住,带着毕生的耻辱。
2002年7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