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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却是这四位其实也一把胡子的“少年鸡”,加上那似乎不应是小人的沈括,联手起来,要除掉这位大师。他们急了,要是这棵大树长到顶天而立的地步,还有他们的活路吗?小文人要算计起大文人来,那绝对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将刀一直攮到心窝里,使其立即毙命的。
文字狱,文字狱,就是要从文字中找出罪证来送进牢狱。
舒,是行家,在列数苏轼罪状后,说:“按轼怀怨天之心,造讪上之语,情理深害,事至暴白,虽万死不足以谢圣时,伏望陛下用治世的重典,付轼有司,论如大不恭,以戒天下之为人臣子者。”这就是建议神宗对苏轼用极刑了,小人之心,其毒可知。
李定,明确提出苏轼该杀的四大罪状:“轼先腾沮毁之论,陛下稍置之不问,容其改过,轼怙终不悔,其恶已著,此一可废也。陛下所以俟轼者可谓尽,而傲悖之语,日闻中外,此二可废也。鼓动流俗,言伪而辨,当官侮慢,行伪而坚,此三可废也。陛下修明政事,轼怨不用己,遂一切毁之,以为非是,此四可废也。”(以上均引自《乌台诗案》)
沈括,也是一个很能出卖朋友的家伙,据《年谱》:“括先与先生同在馆阁,先生论事与时异,补外。括察访两浙,陛辞,神宗语括曰:‘苏轼通判杭州,卿其善遇之!’括至杭,与先生论旧,求手录近诗一通,即签贴以进云:‘词皆讪怼。’后李定论先生诗置狱,实本于括云。”由此看来,受神宗之托的老朋友都靠不住,那么,苏轼出狱后“城东不斗少年鸡”的觉悟,不和你们玩了,说明大师通过这次教训,对他身边小人的认识,可谓既深且透。
小人,是一个很古老的词汇,据《颍川语小》这部书考证:“君子小人之目,始于大禹誓师之词,曰‘君子在野,小人在位’,盖谓废仁哲,任奸佞也。”看来,远古洪荒时代的夏商周,还是物质贫乏,民智未开的原始社会,就有小人为祸。元丞相脱脱著《宋史》,在《苏轼本传》里,有这样一句话,是抓住了这位诗人一生倒霉的本质的:“(苏轼)自为举子至出入侍从,必以爱君为本,忠规谠论,挺挺大节,群臣无出其右,但为小人忌恶挤排,不使立于朝廷之上。”
在这种忌恶挤排的过程中,如果借助于权力,就叫做整。所谓“整人”,就是一个绝对强者,打一个不敢还手的绝对弱者。当时,朝廷就是权力,小人们利用包围住皇帝的机会,给这位文学史上的巨人,制造了一生麻烦。尤其那几位文人型的小人,对于东坡先生才能之大的嫉妒,声名之大的敌视,成就之大的反感,影响之大的抵触,以及他自谓的“作文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当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的达到自由王国的快乐之大,简直到了切骨仇恨的程度,因此,从牙缝里蹦出来的,只有一个字:“杀!”
幸好,宋神宗赵顼,还算清醒,刀是举起来了,但没有落下来。
也许在中国历史上,有宋一代,赵姓皇帝对于文人比较优容,也比较信任。以唐宋八大家为例,唐授韩愈、柳宗元的官位,也就是刺史、侍郎等职,而宋授欧阳修、范仲淹的官位,往往超过省部级,如司马光、王安石更是进入中枢决策层面的要员。虽然,说到赵匡胤,都会加上“行伍出身”四字,但历后唐、后晋、后汉至后周数朝,已成为豪门大户,贵族人家,对于文明的趋附识鉴,对于文化的感知呼应,对于文化人的亲和凝聚,是那些农民或流氓无产者为帝王者,所不具有的。因此,无论这几位卑贱小人如何蛊惑,如何煽动,如何上纲上线,如何夸大敌情,神宗就是不上轿,就是冷处理,就是要将这个人犯,处于他的特别保护之下。
要是换个皇帝试试,苏东坡早就没命了。所以,在《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复用前韵二首》之一中,这位出狱的乐观主义者,如此写道:
百日归期恰及春,余年乐事最关身。出门便旋风吹面,走马联翩鹊吵人。却对酒杯疑是梦,试拈诗笔已如神。此灾何必深追咎,窃禄从来岂有因。
在中国文祸史上,乌台诗案,是惟一以喜剧收场的文字狱。如果,那些小人得手,如果,神宗真的被激怒,如果,中国文学史上没有了苏东坡的话,这座壮丽的文学华厦真有坍了一角的感觉。
货殖两题
韩少功
'作者简介'韩少功:男,湖南长沙人,现为海南省文联主席。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西望茅草地》、《归去来》,中篇小说《爸爸爸》、《女女女》,长篇小说《马桥词典》、《暗示》等,作品集主要有《韩少功文库》(十卷)。首倡“寻根文学”,每一部重要作品在新时期文学中都有开创意义和独到的价值,至今仍吸引着文坛和读者的广泛关注。
中国先人对经济事务并不鄙夷,亦非无知。早在公元前,“富商大贾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司马迁语),其繁荣程度大概不在希腊和罗马之下。白圭、计然、朱公一类大实业家名声远播,连孔子的门徒子贡也很会做生意,商队有“结驷连骑”之盛,足与各国王侯“分庭抗礼”,事迹载于《史记》。墨子对于生产,管子对于流通,都留下过丰富知识和精深论述,可算中国最早的经济学,即“货殖”之学。只是这种经济学不那么物质主义和技术主义,更不像现代某些经济学家夸耀的那样“不讲道德”,而有浓厚的人本色彩。其中有“本末”论:倡“本”富、容“末”富、斥“奸”富,是就经济的手段而言;又有“齐民”论:“齐”者,均也,同也,共同富裕也,是就经济目的而言。北魏贾思勰所著《齐民要术》,是一部农业技术书,冠之以“齐民”,便是承前人货殖之道,坚持以民为本的人文方向。
笔者为文学作者,对文学以外事务力求慎言。然依中国文化传统,货殖既为齐民之术,与万民相涉,凡民便有建言资格,于是才有以下两则农村调查后的感想。
关于数据
一个全国著名的经济发达村,注册常住人口一千余,年人均利润数十万,全村居民住进了统建的小洋楼,享受了公费医疗、公费入学等社会福利,当然是骄人成绩。但深入了解一下便可知,这些利润并不仅仅是一千多人所创造,另有一万多外地民工在这里的企业中打工,只由于没有当地户籍,不进入当地人口统计,也就不纳入人均利润的核算,于是他们创造的利润便全部转移到当地户籍的一千多人名下。“人均”利润就是这样拉高的:至少拉高了十倍。
马克思以及大多数经济学家大概不会同意这样的统计,否则打工者的劳动创造将会被抹杀。当然,在正常情况下,打工者拿到了劳务费,但常识告诉我们,摊入成本的有限劳务费并不意味着利润分配。也就是说,在上述例子里,一万多人创造了利润,但一千多人享受着利润,享受着小洋楼、公费医疗、公费入学等等——可能的权力腐败现象尚不考虑在内。这样分配的合理根据,当然是上述那种至少拉高了十倍的人均利润统计,是把一万多外来打工者悄悄删除以后的所谓经济奇迹。
中国人口众多,造成了劳动力价格低廉,以至从八十年代末期到现在,公务员、教师、记者、军警等从业者的工资一般增长了一、二十倍,但底层流动打工者月薪仍在三百元到五百元之间徘徊,几乎一直无增长。如果说中国经济持续高速发展有什么奥秘的话,那么这种劳动力价格的冻结性低廉,以及由此产生的生产成本低廉,是诸多原因中极为重要的一条。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没有参与企业利润分配的庞大打工群体,更多承担了繁荣之下的牺牲,并且在一种十分可疑的经济统计之下,其牺牲被合理化了,隐形化了。这种统计掩盖了上述经济发达村的真相,同样也大大折扣了农村外出务工群体对都市经济繁荣的贡献,大大折扣了中、西部外出务工群体对东南沿海经济繁荣的贡献——深圳、广州、上海、北京等地让人目眩的“人均”高产值,诚然含有这些地区常住人口的辛勤劳作,但同样源于四面八方大量外来打工者的心血输入——只是他们通常也被排除在有关统计的人口分母以外。结果,这些地区“人均”高产值的荣耀和回报,与外来打工者似乎没有关系,与广大欠发达地区持久性的劳动力低价出售似乎没有关系。相反,有些人会耸耸肩,把那些地方的困难看作落后者们“懒惰”、“蒙昧”的自食其果。
经济数据可以反映现实,也可以扭曲现实。即使是最真实可靠的数据,也受制于统计者对统计方法的设置,受制于主观的理论定向和制度定向,从而是有选择的数据,并不是事实真相的全部。如果我们打破所谓常住人口与流动人口的身份界限,如果我们清除过去计划经济时代城乡分隔的等级意识残余,如果我们把当前日益增多的外出务工群体纳入所有企业、所有地域的经济统计,各种“人均”数据必然就会发生巨大变化。这可能会使某些企业或地域的“政绩”在部分指标上缩水,但可恢复经济运行的本来面目,而且将帮助全社会对经济发展获得更为可靠的知识,也获得更为道德的眼光:一种超越体制化壁垒从而关切大局和关注弱者的眼光。可惜的是,很多经济理论常常夸耀经济学的所谓“客观性”、“科学性”、“价值中立性”,拿出成堆的数据来支撑自己的夸耀,却不知他们的利益制约和价值偏见总是在这些数据里隐藏——这种情况同样出现在对西方经济现状的描述之中。所谓评选世界500强可算手头边另一个例子:这种大吹大擂的年度评选,只是依据企业的利润、产值、生产率、资产规模等等指标,其统计方法从来没有设置过企业对社会的“就业贡献率”、“环保贡献率”、“分配公正率”一类指标。于是,世界企业的“500强”不一定就是世界企业的“500优”或者“500善”——为了争“强”,公司裁减员工增加失业可能会被持股者欢呼,公司制造污染破坏环境可能会被总统和议员庇护,公司内部严重的分配不公可能会被社会舆论忽略。这一切都关涉到很多人的利益——常常是更大多数人的利益。然而,据说从来只关心利益的经济学偏偏不在乎这些利益,在评选这“强”那“强”时从不采集和公示这些方面的数据,不对更广泛和更重要的利益得失给予评估。
公司当然不能亏损,当然不能没有利润,这是一条市场经济的底线。但是不是利润越多就越好?产值越高就越好?对于公司广大员工来说,对于全人类的公共利益来说,那些在经济竞争中既有优胜之“强”,同时又能在“就业贡献率”、“环保贡献率”、“分配公正率”等等方面表现卓越的企业,不是更值得全社会尊敬和表彰?为什么我们的经济学家们就不能创造一种新的年度评选?据说公司盈利最终将增进人类整体的福祉,即便如此,如果它们造福于未来的人类却损害着眼下的人类,难道就值得我们全心信任和热烈致敬?
单纯重“强”和求“强”,是利润和资产挂帅的表现,意识形态的偏执暗伏其中。经济活动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