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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三顿饭,做起事来十几个小时,不做事时整天闲着。
这地方没有地名,他们都叫这十八墩,因为这浅浅的河面上,有十八座桥墩。
队上的工人来自全国各地,北方人居多,他们并不注意我,干活多一个人少一个人
是无所谓的事,况且我没技术又没体力。
我有一点值得他们羡慕的是,十几岁就参加了工作。
休息的时候师傅告诉我,河对面二十来里地就是临县的县城,想玩可以去逛逛。
对于我来说没啥好逛的,我见过几座县城,金县是最差劲的一个,这河对面的
县城只恐怕还要糟。
不过我开始学着欣赏远方的山脉、河边的土坡。
一天队长找我谈心,希望我能爱上这份工作,钻研技术,他干了九年,队上有
的人干了二十几年。要感谢政府对我这孤儿的照顾,虽说目前环境艰苦了点,但干
得好可以调到总工程局,做一名名符其实的省城工人。
每月都有人申请回乡探亲,每月都有人来带来各自家乡的消息,讲各人的老婆
孩子。
师傅有一双修机械的好手艺,修发电机、空压机、吊车样样都行,他告诉我这
些手艺都是半途学来的。队上有互传技术的传统,学东西很方便,特别是要学会勘
测、看施工图,照施工图施工。他刚从老家调到总局的时候,只会搅砂和灰,那边
工程局的老师傅是不传手艺的,对徒弟都有保守。
三位女同志是队上的特保儿。男同志对她们都毕恭毕敬,样样好事都少不了她
们,处处都能体现出她们的特殊。
一位老姨子,儿子都和我差不多大了,做事总是指使男同志干,二个大姑娘都
搞上了本局的对象,对小伙子还是照常撒娇,利用小伙子。
这与我过去所认识的女性绝然不同,所以我与她们总是隔得远远的。
停工的时候,没搞上对象的小伙子,不惜坐上一天的车,去金县中转站招待所
找女服务员聊天。也有人三天两头给老家写信,问介绍对象的事有没有眉目,谈自
身的想法要求。也有人去对岸的县城玩,回队后往往要受三位女同志讥讽奚落,问
是否遇到了好运气。
冬天真的来了的时候,河上就无法施工了,并且因河水的结冰,汽车去金县走
直道,二三个小时就到了,只要有车下去就有人走,很多人在盼冬休回县城,盼到
年底休息更长的时间。
风开始从河面上刮来,一天大于一天;雪从北面飘过来,一天大于一天。我不
到一年没有假,不用想走的问题。
雪晴,大风渐退了,大龄青年是最先考虑的对象,他们押着第一批机械和三位
女工回中转站去了。
到了第二、第三批,队长明确通知我,今年的冬天只有我一个留守工地。当然,
发现有人盗窃材料,不用斗争,只需马上返回金县报告就算是尽到了职责。
我师傅心里难过,一人喝问酒,认为他们这样做是不公平的。我从工作上的一
些小事上看出,他是一个内心软弱的人,这与他喝酒时的豪言壮语绝然相反。
我表面上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里很痛快,有足够的粮油,一个人在这
儿,比众人混杂在一起要自在得多。
他们一走,我就动手改造这三个油布帐蓬,把队部的中号帐蓬,支在了女工小
帐房的上面,门的方向相反,再把大帐蓬围在外面,形成了三套房,可以搬动的东
西全堆在四周,压在柱子上。炉子、粮食全放在中心的小房里,外面二屋堆着煤和
各种障碍物,为了防止狼来还留下了一只猎枪。
整理好一切,开始取出小军、春生和曾医生的来信,虽然读了很多遍,还是按
先后收到的顺序重读了一遍。
直觉告诉我,我已经失去了他们。距离的遥远,时光的推移,关怀、爱护、兄
弟之情、姐弟之情,都会被化成昼夜不舍的流水,人与人之间至关重要的是在一起。
看守在这里无事可做,白天和黑夜失去了往日的意义,呆在尘封的小帐房里,
白天黑夜离不开马灯,一动都不想动,做着白日梦。
一天走出重围的帐房,向东向西看着冰封的大河上下,它就像是一个人,一个
大自然形成的不见首尾的女人。两边冰雪覆盖的皑皑的雪山,像她隆起的双腿。
进房后满脑是她的形象,她的肚皮大腿,进入漫长的思乡的峡谷。
闻着她手书的信笺,想着与她合为一体的幻觉,她的一举一动,举手投足,—
一浮现在眼前,而她一封比一封平淡的,捉摸不透心的跃动的信,使我灰心。
也许马上回到她的身边是一个补救的办法,可这般逃回去无颜见人。
我在乡思里回溯,新槐、旧宅、河东、何妈、小红、太迎、仙娘,—一从记忆
中走出又走去,暖暖的炉火成了一个负担。
要不是担心它熄灭,我不愿起床加煤,一日三餐减少到二餐、一餐,到昏睡不
醒、昏迷不醒。
一只迷途的野山羊,来到小屋里作客,本能的自卫意识使
我从迷幻中走出来。
二天后,重新振作起来,我要走出去,否则这帐篷就是我的坟墓。
填跑肚子后上河堤运动,那只山羊又出现在上游的河边手中握着枪,却舍不得
打死这个和我一样面临冬天考验的生命。
半夜它又进了我的帐篷。
第:二天出门,它又去了下游,我不再去观察它。
这次我想走远一些,穿过河堤下的小树林,一口气走了七八里的雪原。
风又刮起来了,夹着细细的雪花。
正欲回转时,上风传来了咒骂牲兽的胡言乱语,片刻间就找到了方位,和毛驴
在前行的方向。
我想应该跟赶车人说一句话再回头,不枉走了一回,大步横过一个缓坡,抢在
了车的前面。
赶车人已注意到了我,接近时放慢了进度,山羊皮的帽子和鹑衣百结的外套,
遮住了他的大半个面孔。
我礼貌地上前招呼:“大叔,请问您这是啥地方?”
他瞟着我肩上的枪,应道:“兄弟,这是老鸦树,你找谁?”
他停住车,扬起帽搭子问:“兄弟,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
等我讲明白后,他大喜过望:“哎哟,咱俩是老乡,你听不出我的口音?”
“有点乡音,有点咱家乡的味儿”。
他将我拉上车,“别说这些了,到咱家去,五六年没碰上一个老家人了。”
他确实是我的老乡,一路上讲了他几十年前逃荒到这儿的经过,他预感到今天
有事,特意出门拉煤渣,这不回来就碰到人了。
他是河防的护林员,家中五口人,离我的工地十里远地面,背靠上包,一个半
是土屋半是窑洞的房子,因而从河堤上看不到。
到了家,他把马车栓进了门外的驴棚里,领我进屋上炕,吆喝家人拿出家中的
好东西,准备晚餐,给我卷烟末,盛情招待我这老乡,比亲人还要亲。
取下了山羊皮的帽子的他,一头细长的绵发,长方形的国字脸,高高的额头,
不胖不瘦,身材适中,留给人以遐想。
与我过去见过的所有人不同的是,他热忱、温醇、友好的态度,不会让客人有
压力或反感。主妇个头显得比他大一点,坐到一起与他全面的比较一下才发现一样
高矮,在他面前像一个有教养的仆人,年岁虽大,五官端正,不显呆板。
我不善饮酒,但盛情难却饮了一盅,吃惯了大米、白面,对主人的窝窝头不感
兴趣。
他酒量并不大,话却多得惊人,对朋友老乡的感概颇多,给我上了一课,我不
得不佩服他的见识,承认他的道理,最起码我就是一个例证。
虽第一次见面,全无外人的印象,他的话像一暖流注入了心田。
半夜我才离开,他一再挽留我过夜,想到是第一次打交道,他家尽是女人,我
还是走了。
他跌跌撞撞送我到大河堤下,才回去。
我借着酒力,爬上河堤,雪还下个不停。
过了河进了帐房,炉火也熄了,屋里不及他家暖和,点燃灯,扎在被子里就睡
了。
第二天午后,我拎上两只大罐头作回礼。他早备好了酒菜,两人喝着酒叙着乡
情,他的话句句说到我的心坎上,对家乡的梦想,故土的思念一往情深,我从中获
得了巨大的安慰。
他深深的情感,笼罩在我的身上,陌生而又亲切,唤醒了许多沉睡在我梦中的
事物。
饮酒时,我也看出了他性格中矛盾的方面,伤感中夹杂着残忍的自虐。但他对
女人隐含的敬畏,也让我宽心,这样的人不会凶残到哪里去。再则他将我奉为贵客,
绝不会伤害我,这一顿,我陪他喝到天亮,从我记事起,一五一十地讲我的经历。
主妇也一起陪我们到天亮,她一声不响地在一旁做针线活,脚边的盒里放着一
只针线包,那包的大小和彩线绣的图案好像曾见过又想不起来。
他见我留心那荷包,随口说:“那是老玩艺了,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那点
东西都舍不得丢。”
天亮雪住,我从他那回到了帐房,几天都没去,总去打扰人家心里不踏实。
没想到第四天他就找上了门,巡视了一遍我的帐蓬后,让我卷起铺盖搬到他那
去,省得一人做吃的。工地,他每天给野兔下套时,来帮我照看一下,这大河两边
几十里地有几户人家他清楚,丢了东西他能找到主。
帐蓬里,他还可以下几个暗门、铁夹,保管没问题。
他夹上铺盖,我推辞不掉,背上一袋面就走了。
我不懂他是何种用意,一进门,他就大声嚷嚷:“你们都听着,从今天起,黄
师傅就是这个家的半个主人,你们这些娘们还有我都要好好侍候,他若有丝毫不满
意,我饶不了你们。”
他这一阵叫喊使我很被动,不知如何做人好?
酒精在血管里沸腾,门外是无边的旷野及呼呼的风声。这盘小炕、昏黄的灯火,
都加倍渲染的了小屋的温馨。
他的话有气无力,女人却静悄悄地退到了旁边的厨房,和女儿们一起围坐在灶
边。
当下他要和我结拜兄弟,他的两个女儿比我岁数都大,我说您是长辈,怎能称
兄道弟?
他说:“你这就见外了,江湖上无大小。”
我不知啥时自己成了江湖上的人,他说在世面上走的人就是江湖人,你我背井
离乡,结为兄弟理所当然,想当年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千古流芳。
他打开话匣,一套一套数来,大义凛然,从古至今滔滔不绝,说得我晕头转向。
两杯酒下肚,接过他递来的刀歃血为盟、发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斟了两杯
酒,他同我讲起了他的家事,我这才明白他叫万家金,是苏北一个逃亡地主的孤子。
他老子带着他和全家从苏北逃往新疆时失散了,他和父亲的三姨太在这落了脚。
那年他才十六岁。而当年的三姨太也不过比他大二三岁。后来两人有了三个孩
子,做了河堤的林管员,维持到现在。
苏北那个阴森森的大家给他留下的印象同样是阴森森的。老爷子一生似乎只有
两大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