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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契上重新押几个钱给我使唤,要不索性把它卖断给你!”陈万利好笑起来了,说:“既没地方,又没有钱,学什么人家娶老婆!说起你那张房契,真有一篇故事呢!五年前,我就把本利一笔勾销,白白地双手奉还给你了。如今你又祭起那个法宝,拿它来讨钱使?世界上哪有这样好玩的事儿!我就是白送钱你花,也不要你那宝贝。你那房子,我也不想要。我的房子尽够住。要把它通通拆掉,改作花园,我如今又没有这样的闲心!”这样子谈来谈去,两位亲家总谈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陈万利又严厉、又沉痛地教训周铁道:“亲家老爷,我实实在在对你说了吧。这几年的事情,从大到小,都是错了的。民国世界,搞成什么样子!阿娣和阿榕的行为,根本就不对!我早就给你们说过了,可是你们谁都不管。你们大姐是佛爷,不管。你们夫妇又不管。阿娣不管,阿榕也不管。这怎么能不出事情?事到如今,你们通不管,我也懒得管了。随便闹到哪里算哪里吧。可是我还得提醒你一句:你得好好跟阿榕说清楚,别当那什么共产,什么主义,都是好玩的东西,看见它就像看见了蜜糖似的。——说不定什么时候惹来杀身之祸!”这场谈话,就算得了这样的结果。
过不几天,到了四月下旬,周榕和陈文娣就从上海回来了。他们一到家,都回到三家巷去。周榕回周家,陈文娣回陈家。白天,周榕还是到罢工委员会去工作,学校来请他回去教书,他只推不得闲,仍然请人代课;陈文娣还是回兴华商行当她的会计。晚上,有时两个人逛逛街,看看电影,有时就不回家,到旅馆去开开房间。对于结婚,请客,以后怎么办等等问题,两家都绝口不提。亲戚朋友的、社会上的舆论都来了。大家认为这是“新样”,推测共产党结婚,大概就是这个样子,老年人看见他们,只是不冷不热地打个招呼,背过脸去就笑。或者等他们走远了,就感慨万端地说:“什么?如今民国了,革命了,什么都不对版了!”年轻人用惊奇和羡慕的眼光望着他们,老是追问他们上海如何,杭州又怎样,对他们有些尊敬,又有些害怕。听各种流言飞语听得太多,陈文雄觉着面子实在下不去,就有点忍耐不住了。有一天早上,他拖了周榕到“玉醪春”茶室去喝早茶,准备把他父亲所没有解决的问题好好解决一下。他们跑上楼去,找了一个最好的房座,泡了一盅上好的白毛寿眉茶,一盅精制的蟹爪水仙茶,叫了许多的虾饺、粉果、玫瑰酥、鸡蛋盏之类的美点,一面吃,一面谈。陈文雄绕了许多弯子,才谈到正题上,说:“你们的纯洁和勇气,按‘五四’精神来说,是绰绰有余的了。可是你们有没有想到组织家庭的问题呢?你们准备怎样解决这个问题呢?”周榕没有立刻回答。陈文雄掏出一个美国制造的金属香烟盒子,抽出一支特别为客人准备的“三炮台”香烟,递了给他。周榕吸着烟,把房间四周那些镶嵌蓝色字画的磨砂玻璃隔扇屏门看了又看,才慢吞吞地回答道:“是呀,还没想过这个问题。现在想起来,重要的是爱情本身,不是社会上的承认,或者不承认。你说是么?”陈文雄说:“是倒是。这一点我能够理解。可是与其弄得社会上一般人哇哇叫,倒不如将就着点儿更好。”周榕说:“是喽,是喽。我承认你这种观点。我们的举动是鲁莽了一些。”说到这里,他们就无话可说了。正沉闷着,忽然有一个青年男子推开门走了进来,一面走,一面大声说:“我当你们躲到哪里去,原来在这里!好呀,喝茶都不打个招呼呀!”原来是何守仁,开茶坐下之后,又添了许多点心,话头也就跟着转到别的方面去了。何守仁兴高采烈地开头道:“老周,你知道么?世界变了!”陈文雄阴沉地微笑着。周榕老老实实地说:“我不知道。倒是怎么个变法?”何守仁说:“变化太大了。共产党飞扬跋扈的时代过去了。人家把他赶下了指挥台。他以后如果想投身国民革命之中,他就得乖乖地听别人指挥。就是这么一回事!”周榕做人,一向和气,这时也按捺不住,就挖苦他一句道:“按那么说,看来该轮着国家主义派上台指挥了。”何守仁冷笑一声道:“那也不一定,共产党下台是无可挽回的了。红肿得太厉害了,就该收敛一下。这也是天理人情。除非他退出国民革命,否则他就得去其私心,听从指挥。”陈文雄插进一句道:“老何讲的话,不是全没道理的,这是目下大家都在议论的事情。”周榕感到势孤,就说:“这我也知道一点。可是不管怎么说,政治上谁对,谁就是指挥;谁不对,谁就得听指挥。这不是很公道的么?”他说完,拿眼睛望着陈文雄,好像向他求援。陈文雄也有他的风度。他只是笑笑地不做声。何守仁把桌面上的点心通通吃光之后,又喝了一口茶,才说:“这样看,还不准确。应该是谁指挥,谁就对;谁听指挥,谁就不对!至于共产党跟国民党的政见,哪个对,哪个不对;甚至托洛斯基派和斯大林派也好,西山会议派和东山会议派也好,他们的政见,谁对、谁不对,我都抱着超然主义。”陈文雄是第一讲求效率的。他看见这样尽倒缠没有味道,就看了一看手表,推说有事,起身会账。
陈文雄也是真有事儿。他从玉醪春出来,坐着人力车,到处跑,差不多跑遍了整个广州城。看看快到十一点钟,他又坐着人力车赶到省港罢工委员会东区第十饭堂。这座饭堂实际上是一个很大的敞厅,能摆八九十张方桌子,每顿饭分三批,能容两千多人吃饭。它的前身本是一间茶居,后来因为债务纠葛,被法院封闭了,又由罢工委员会出面借来使用的。这里除了大厅之外,还有两三个工人住房。罢工委员会的苏兆征委员长,也经常来这里吃饭。饭前饭后,他有时也约了一些人到那工人住房里谈话,了解情况。约莫到十一点半钟,陈文雄来到了东区第十饭堂。他一直走进靠南边那间工人住房,苏兆征委员长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便站起来和他握手,给他倒茶、让座。苏兆征是一个英俊、和气、中等身材、尖尖嘴脸的年轻人。头上梳着从左边分拨的西装,身上穿着燕黄色的中山装。陈文雄望着他那高高的颧骨和那双深深的眼睛,觉着从眼窝里闪射出一种热情而坚定的光辉,今他肃然起敬,令他不好意思说出不中听的话来。但是踌躇了一下,他还是说了。他说,“苏大哥,我真难开口。我这个代表当不下去了。人家都不听我的笛子了。罢工罢了十个月,沙面这边的工友都疲了,支持不下去了。我看最好把香港的问题和广州的问题分开,让我们和沙面当局先谈判,条件如果可以,就先复工。我看这样做法是聪明的。”那香港海员的脸上变得有点紧张。他习惯地用左手摸着眉毛,在陈文雄的脸上呆呆地望了一会儿,就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反而平静下来了。他说:“好吧。如果你们都已经决定走这步棋,那就提到委员会上作最后的讨论吧。对于你们这个问题,委员会已经讨论过七、八次了。”陈文雄垂着头说:“但是如果委员会做出了不符合大家愿望的决定,请苏大哥你另外派人去解释。我解释不了。我这个罢工工人代表反正是要辞职了!”苏兆征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用力抓住他的肩膀,勉励他道:“不要紧,老陈,为难什么呢?罢工总是这样子的:越到后来越困难,越困难,就越接近胜利。你们如果有好条件,先复工就是胜利,有什么不好?香港的工友是说得清楚的,不会误会你们拆台。可是你们也不要投降。如果向帝国主义投降,那就是分裂,那就会成为广州工友历史上的瑕疵!”
他们在工人住房里谈论,大厅上靠东南角也有几个人在一面吃饭,一面谈论。这一桌人离苏兆征和陈文雄谈话的房间不远,坐着八个位子。他们是香港海员麦荣,香港电车工人何锦成,香港洋务女工章虾,沙面洋务女工黄群,香港印刷工人古滔,沙面洋务工人洪伟,游艺部的干事周炳,和另外一个不知姓名的工人,看来也像是香港回来的。先是麦荣告诉大家一个消息道:“喂,老朋友,我刚才听见别人讲,沙面的工友要单独复工了。黄群,你怎么说?洪伟,你又怎么说?”这个消息立刻引起了一阵狂风暴雨,大家都乱哄哄地骚动起来,连附近几张桌子的人听见了,都连忙走过来打听,并且大声叫骂。一时情况非常恶劣。香港印刷工人古滔头脑比较冷静,他看见群情汹涌,就安慰大家说:“大家先别吵,咱们不是有罢工委员会么?咱们不是有代表大会么?咱们这一桌上就有四个代表:麦荣、黄群、洪伟,还有我。代表大会一定会做出决定的。大家信任咱们!别乱嚷!事情还没弄清楚,还不知是真是假,先不要中了敌人挑拨离间的诡计!”黄群接着就说:“我是沙面做洋务的,我都没听说过这回事,只怕是谁胡诌出来的!”洪伟也是在沙面做洋务的,他站起来,热情地挥着手臂说:“这倒不一定是假话!这倒不一定是假话!咱们要谨慎提防。我也听到一点风声了。谁要在代表大会上提出来,我一定反对到底!”香港洋务女工章虾气愤不过地摔下饭碗,怨天尤人地说:“真没良心,真没良心!谁不是养儿育女的?干这号没天理的事,不怕雷公劈!我们回来错了。天没眼,我们回来错了!”说得直想哭。性子刚直的香港电车工人何锦成早就气得胀红了脸,跳起来说:“咱们的纠察队呢?咱们的纠察队哪里去了?咱们的纠察队应该封锁沙面。谁要去复工,咱们就把他抓起来!”老成持重的香港海员麦荣正说着:“何锦成,你安静一点吧。你不做声又没人会说你哑巴!”可是人们早哄起来了。大家嚷道:“对呀,对呀!把那些狗东西封锁起来,抓起来!”他们桌子上那个不知姓名的人辟啪一声站了起来,直着嗓子叫嚷道:“我们都错了!我们上当了!我们受骗了!看广州的小子们对我们多好!我们不是人!我们的心不是肉做的!打呀!谁敢破坏罢工,我们就打!打死一命偿一命!”这个人这么一嚷,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人拍起桌子,什么地方有人砸了凳子,什么地方有人砸了饭碗……砰啷一声,登时乱将起来。
苏兆征委员长正好和陈文雄谈完,送他出来。陈文雄低着脑袋,眼睛不望人,在愤激不安的人群当中穿过,像一只胆小的兔子一样。周炳看见情况不对,就站上凳子,用那已经开始变粗发沙的青年嗓子大声说:“各位工友,各位工友!安静些,安静些!”这大个儿小伙子站得那么高,大家伙儿都立刻认出是《雨过天青》里面的英雄人物,不知他有什么要说,就静了下来。周炳又开口道:“现在事情还没弄清楚,大家不要忙。怕的是忙中有错。那时候就中了敌人挑拨离间之计了!”大家一听,也有道理,就站着,望着他,等他说下去。周炳就继续发问道:“刚才是谁讲的,咱们上了当?咱们受了骗?叫他出来给咱们说清楚:咱们上了谁的光?咱们受了谁的骗?为什么咱们都错了?来吧,出来吧,给大家说清楚吧!那家伙是谁?如今跑到哪里去了?”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刚才那主张打人的角色不见了,哪里也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