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囡囡也哭了,眼泪刚刚流出来,她就伸出手去擦,故意笑着指指电话,又指指我房间里的床,意思是说让我躺回床上去和她讲电话,没想到,她一笑,眼泪流得更多了,而且是那种怎么忍都忍不住了的样子,她也就干脆不去擦了。
在她伸手去指电话的时候,我看见她的手上竟然生了冻疮。
像囡囡这样的女孩子,虽说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但也绝对不是那种允许自己的手上生冻疮的人,每天早上出门之前,手上脸上都要分外细致地收拾好才行,防晒霜啊紧肤水啊一应俱全地靠墙放着,看上去像是一座小花园;可是现在,囡囡的两只手都是又红又肿,这所有的一切全是因了我,而我,虽然病入膏肓,但毕竟住在有暖气的单人病房,我多么希望眼前的冻疮是长在我的手上!于是,站在原地没有动,只盯着囡囡手上的冻疮看,这时候她也明白我到底在看什么了,慌忙要把手缩到身后去,想了想,还是没有。
全都看清楚了,我才回床上坐着,拿起话筒听她的声音。
“想我了吧?”囡囡问。
“……”
“满足一下你的虚荣心,”不论什么时候,不管囡囡受了多么大的委屈,只要是和我说话,总能听出她话音里的轻快之感,“我想你了,成天想,把你画在地上,用脚踩你了,啊。”
“……还画什么了吗?”
“画了啊,哈,真不好意思,画了连环画。”
“连环画?”
“对呀,连环画,在雪地上画的,故事啊情节啊什么的一点也不少,画的是马帮的事情。”
“马帮?”我追问了一句,“是云南那边的马帮吗?”
“就是,不光云南有吧,好像四川啊贵州啊西藏啊都有马帮,不过听说现在都没有了,都是好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你是个跑马帮的,我是个在金沙江边上开小客栈的,怎么样,这故事不错吧?”
“不错。”
“在我开的客栈里认识的,你是那种胆子不算大的男人,就像现在一样,明明喜欢我,嘴巴上还一句都不说,每次来的时候,就是一个人坐在那儿喝酒。外面下着好大的雪,金沙江上的铁索桥上结了厚厚的冰,客栈里面生着红红的炉子,暖和得很,你喝着酒,我手上在缝缝补补的,就这么坐着,一个下午就这么坐下去了。
二、
“其实我早就被山上的一个土匪头子看上啦,那土匪头子隔三岔五就下山来骚扰骚扰我,说要把我抢上山去当压寨夫人,我当然不干,每次骚扰我的时候我都大喊大叫的,那家伙没得手,当然了,像他那样的人想得手当然是能得手的,可能还是因为喜欢我才没强迫我?哈哈,后来,咱俩就好上啦,我要和你一起去跑马帮,可是你怕我吃苦受罪,高低不干,说是挣够了钱回来和我一起开客栈,但是不在金沙江边上开了,换个地方,避开那个土匪头子。“后来就发生悲剧啦,听说咱俩好上之后,那土匪头子大怒了,带了一彪人马就要把我抢
上山去,你一个人当然打不过他们,身中了十好几刀,那些人还是不放过你,说非要把你杀死不可。咱们两个就拼命往一座山上跑,结果却跑到了悬崖边上,再没有退路了,你就和我商量,要我先回去,跟着那些人走,顺便把那些人引开,好让你跑掉,去找马帮里的朋友杀上山去把我救回来,我虽然一万个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了,因为怕他们找到你,就和你定了个日子,还给你下了命令,说到那天你必须来接我,不来的话,我就去死。
“被抢上山去之后,那家伙始终没有得手——可能那家伙年纪大了,我一反抗,他就不中用了,哈,就把我关在厨房里了,我一点也不害怕,也不担心,因为相信定好的日子你一定会带着马帮的兄弟杀上山来的。后来,你果然带着马帮的兄弟杀上山来了,但是,比咱俩定好的日子晚了一天,一帮大男人不要命拿着刀往山上冲的样子,看上去真是壮观呐,和《笑傲江湖》里面的令狐冲带着一帮兄弟去少林寺接任盈盈下山差不多——只可惜,我已经死了。”
“死了?”我茫然问道。
“死了,我就是这么个人,”囡囡的语气缓慢下来,“只要定好的日子错过了,我是绝对不会多活一天的,前一天晚上,等到差不多十二点钟的样子,既不想你可能是在路上耽搁了,也不想那天晚上你可能就没跑出去,在半路上就已经死了,什么都不想,一头撞在灶台上,死了。”
听完之后,我叹息着没说话:即便如此普通的在雪地上画一会儿的“连环画”,情节里也无一处不是囡囡的性格,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子里涌现出来:假如此刻就是我的死期,那么,在我闭上眼睛的下一分钟,囡囡会怎么办,她会不会跟着我混票去天堂?一想就不敢再往下想,恨不得自己掌自己的嘴,当我使出全身力气将这可怕的念头压抑住,让它回到它应该呆着的地方去的时候,一时之间,竟庆幸得不知如何是好。
“哎呀糟糕——”囡囡突然叫了起来,把我从玄思默想里惊醒出来,我抬头去看她的时候,
她正一边起身一边说:“我得走了。”
“你要去哪儿?”我一听说她要走,顿时就害怕起来,害怕她又出了什么事情。
压根都没想到,囡囡竟然告诉我:“……小男出事情了。”
“小男?”我心里一惊,“小男她出什么事情了?”
囡囡低下头想了一会儿,刚要开口说话,又叹了一声气,接着抬起头来,一吹搭在额头上的头发,“我先走了,晚上回来再跟你说吧。”
囡囡走了之后,我坐在床上想了好半天小男到底会出什么事情,想了半天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暂且放在一边,去想囡囡刚才跟我说起的“连环画”,以及里面的众多场景:弥天大雪中的客栈、金沙江里被冻住后犬牙交错地凝固着的急流、客栈里纸糊的窗户和红红的炉火,还有窗户外面一小片起伏不平的桉木露台,想着想着就迷醉了——如若我能拜上天所赐,带着囡囡去这样的地方终老此身,那么,即使衣不蔽体,即使食不果腹,我也会感激涕零地带着囡囡披星戴月前去那块地方,一路上,我一定会像前往光明之城拉萨朝圣的藏民般一步一叩首,鲜血淋漓也在所不惜。
其实,只要有囡囡,病房也照样可以被我当做那块并不存在但却让我魂不守舍的地方,只要我愿意,医院就是客栈,水果湖就是金沙江。
囡囡回来了,真好。
真好!
晚饭是我一个人吃的,尽管是一个人吃,但总觉得囡囡就端着饭盒站在走廊上,和我一起吃,不时夹一筷子她的菜对我摇头晃脑,所以,我不时就得忍不住朝走廊上看两眼;不管怎么说,从今天开始,我用不着再担心她吃没吃饭的问题了,既然没回来吃晚饭,应该就是和小男在外面找地方吃了吧?
吃过晚饭,又过了二十分钟的样子,囡囡回来了,像是累极了的样子,疲惫地对我摇了摇手,坐下来,一句话也不说,之后,颓然趴在窗台上,头发盖住了脸,过了一会儿,扬起脸来,还是趴在窗台上,右手托着腮,左手轻轻理一理自己的头发。我走过去,伸手扶住玻璃窗,要是没有这层玻璃窗隔着的话,我的手恰好可以放在她的头发上,但是说实话,我却觉得自己的手真的就放在她的头发上。
即使是到了后来,她总算觉得舒服些了,示意我回去拿电话的时候,多少也还是有些有气无力,不过,她买了双手套戴上了,绒线手套上绣着只斑马。
“小男呢?”拿起电话之后,我问囡囡,“回她的宿舍里去了?”
“没呢,”可能是在外面受了凉,就只几个小时不见,囡囡的嗓音听上去也和小男的嗓音差不多了,像是马上就要感冒的样子,“回咱们的小院子里去了,一会儿我就得回去陪她。”
“这样啊,要不你现在就回去吧,好好洗个热水澡。”
“送小男回去的时候就洗过了,”本来还在好好地说着,突然就哭了起来,“你说,上辈子我们是不是做过什么错事?”
“怎么了囡囡?”我茫然不知所措,看着她,听着她的哭声,尽管想知道她为什么会哭起来,但是每逢这样的时候,我就一句话不说地看着她。是啊,她的确是太累了,难免会有支撑不住的时候,哭出来总是会好过些,所以,问了一句之后就不再问了。
“我们上辈子肯定犯过什么罪!”其实,已经有段时间了,在我面前,她是不再哭了的,所以,短暂的一会儿之后,哭声转为了哽咽,渐至于无,我以为她会好过起来的时候,她却又低低地吼了一声,真的是吼了一声,“像小男那么可爱的女孩子,怎么也会遇上这种事情啊!”
“小男她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一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确信小男真的出了事情,但是,越是到此时,我倒反而越是冷静下来了,尽管又是瞬间就觉得全身都被一股看不见的阴影占据了。
“……知道我刚才陪她干什么去了吗?”囡囡突然问我。
“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流产,我陪她做流产手术去了。”
“啊!”我的脑子一下子就大了,在我印象里,这“流产”二字是决然和小男扯不上关系的。身为女孩子,小男自然也会怀孕,可是,就在今天早晨她去公司之前,还在电话里问过我星球大战的事情,问我“万一地球哪天爆炸了的话,在太空里的国际空间站上工作的人回哪里”,两只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和小时候问父母“妈妈从哪里把我生出来的”一样,这样一个女孩子,怎么会突然就去流产了呢?再说,从未听说过她交了男朋友,如果不是通过囡囡之口,而是另有他人告诉我,我断断是不会相信的,可是告诉我的人是囡囡,不由得我不相信,还是问了,“她,是不是受了谁的欺负?”
“说对了一半。”囡囡差不多是自语般接着说,“好像又不对,起码小男觉得不是——小男的眼睛一到晚上就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没看出来吧?”
“什么?!”
“没说错,天一黑她的眼睛就什么东西都看不清楚了,就算把手指放在眼前,也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个影子,你没看出来,我也没看出来,杜离在的时候也没看出来,而且已经快两年时间了,整整两年时间,每天晚上都是这个样子,真是个孩子啊,谁都没告诉,父母也不告诉,就一个人憋着。
“害怕是害怕的,后来就不害怕了,骗自己说上帝在和她玩游戏,每到晚上就派人来用块黑布把眼睛蒙上,像这种骗自己的话,可能全世界也就只有她一个人相信了,是真相信,到了白天,该唱照样唱,该跳照样跳,有时候我觉得她有点像秀兰·邓波儿当童星时候的样子,现在不这么想了,一下子觉得她不是咱们这个世界上的人了,夜盲症得了两年都没人知道,这种事情要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你说,我怎么会相信呢?弄不好还会骂他神经病,故意在说鬼话,可是是发生在小男身上,我就得相信。”
“夜盲症?”
“夜盲症。”
原来是这样。
在我记忆里,应该是还有一次在什么地方遇见过小男的,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是当初陪囡囡去协和医院看眼睛的时候,在眼科门口的大厅里,我曾经见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