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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天下太平,”她示意我张开嘴巴,刚一张开,她就准确无误地将一枚山楂片扔了进去,哈哈一笑,“我找到新工作了。”
“什么新工作?”
囡囡便吃着山楂片一一道来,我也总算知道她一连好几天翻报纸到底所为何故了。原因说来简单:找工作。最终找到了一份短工:对方是一家相当大的物业管理公司,那公司管理着许多堪称辽阔的小区,而且档次不低,近来工作的重点就是给各个小区的草坪剪草,这些小区大多都在武昌,报酬也很是不低,最关键的是报纸上的广告说明了只收晚工,至于为什么只招晚工,她自己也尚不清楚。
“那么,草剪完了还找晚工吗?”我问。
“找啊,应该是好找的吧,”她又拿起一袋薯片,挑了两片出来,一片给我,一片自己吃下,还故意咬得清脆作响,“放心吧你,像你姐姐我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找不到工作?”
我大致可以猜测出来,囡囡之所以不愿意在汉口找工作,无非是为了有更多时间和我呆在一起,心里一阵热流流过,轻轻地抚住了她的肩膀。
老实说,我还真是感谢囡囡找了这么份工作:我又可以和她一起满大街东游西逛了。第二天晚上,我和她一起出了门,步行着到了一个名为“丽水花园”的小区,先在物业管理公司签了到,领了剪草机,这才进了小区,只有进了小区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招晚工了:不知何故,偌大的小区竟无一户人家入住,只有院子门口停着一辆看房车,房子显然卖得很不好,如此一来,白天和晚上也就无甚区别了,而且,晚上剪草的话,轰隆作响的剪草机至少也不会影响看房子的人的心情吧。
难道别的小区也是像这样空无一人吗?我还在走着神,囡囡倒是半点都没放松,马上就坐上了剪草机,开始工作。伴随还算低沉的轰鸣声,立刻就有一小片草地被削平了。也是,前段时间雨水一直不停,雨水停了之后,草就开始疯长了,就这一个小区,我们起码要连着来三个晚上才能完全修剪好。囡囡终究还是第一次干这样的活,才开出去两步,没坐稳,哎呀一声就摔了下来,站起来拍着衣服上的草渣的时候,剪草机倒是径自往前跑了,我赶紧追上去,将它停住,自己坐了上去,不让囡囡再干,虽然我也是第一次,但是对付这样的家伙我还是比囡囡有把握得多。
后来,草坪上跑来了一只松鼠,并不奇怪,这里本来就离珞珈山不算远了,我的房间里也是时常有东湖上的水鸟光临的。囡囡却一下子来了兴趣,高兴地叫着,跟着那小东西一路追过去,那小东西好像钻进了一幢楼边的草丛里,囡囡蹑手蹑脚地走近,小心翼翼地弯下腰,突然张开两手扑向草丛,结果那小东西逃之夭夭了,她自己倒是一头碰在了墙上,哎呀叫了一声,我心里一紧,正打算关掉剪草机跑过去,她倒反而一点事情都没有似的,揉着头,又追着从草丛里飞奔而出的小东西往院子口追去了。
假如我是那只小松鼠,就不会和囡囡作太多的反抗,因为我知道没有用,她的“一根筋”脾气不上来也就算了,一旦上来,我不知道别人会怎么样,反正我只有束手就擒。果然,那可怜的小东西跑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一直到最后,逃无可逃之后钻进了院子口那辆看房车的车轮底下,可能自己也转晕了吧,终了还是被囡囡像个汽车修理工那样仰面躺在地上凑进去抓在手里了,看着这场小小的争斗,我不禁哑然失笑。
“你看呀你看呀!”囡囡将松鼠捧在手里,大声喊着朝我跑过来,又是没留神,根本就没注意到脚下那排低矮的栅栏,踉跄了两步,还是摔倒了,我的心里又是一紧,囡囡却还是一点也不觉得疼似的朝我跑过来,跑近了,拉过我的手去摸那小东西身上细密而温暖的绒毛。我正要打趣两句,她却把我甩在一边,兀自走远了,站在一盏路灯下面高高举起来看,看了好一阵子,打算放它走了,捧着它蹲下,对准我,又指着我对它说,“小家伙,看到你哥哥了吧,乖,上哥哥那儿去,”说着往前轻轻一抛,那小东西还没开始跑,她却突然想起什么来了,对着我哈哈大笑起来,“说错了说错了,我还是你姐姐呢!”
地上微风轻送,夜空里繁星点点,我的心里一阵哆嗦——明朝末年的江南名妓董小宛曾嫁与才子冒辟疆为妾,缱绻九年,董小宛香消玉殒之后,冒辟疆曾抚琴长叹:余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矣;又说:虽有吞鸟梦花之心手,亦莫能追述;我无数次地想过,单凭冒辟疆为董小宛写下的一部《影梅庵忆语》,如我有幸和他们同生在一个时代,我宁愿做个为冒辟疆写书时磨墨的书童,但是我现在是置身于此时此刻,我在爱着,我在疼着,我只有一个愿望:从天降下一只巨手,将此时此刻拉长,再拉长,长得不能再长;管他夜来风雨,管他月落乌啼,我只想入非非,我只春风沉醉。
简介
你听着,我不需要你为我拼什么命,你只要好好活着就行了。
一、
七月里,我打了一次架。在洪山体育馆,对方是一支摇滚乐队。那天下午我本来在中南路上的一家超市里逛着,买些香皂啊零食啊之类的东西,囡囡打来电话,告诉我说正在长江大桥上,要送东西去洪山体育馆,累得很,晚上还要接着去剪草,所以送完这趟就想径直回家睡一觉了。我便从中南路赶到了洪山体育馆的公共汽车站牌底下,大概抽了两支烟,来了一辆车,囡囡下来了,怀里居然抱着两只黑管,这才知道第二天晚上洪山体育馆要举行一次摇滚乐演出,那两只黑管就是送给其中一支乐队的。
进了体育馆,看见好几支乐队都在扯着嗓子排练,千篇一律地留着长头发,其中不乏一些经常能在电视里和报纸上露露脸的角色,我们要找的那支乐队却不见踪影,打听过后才知道刚下飞机,现在正在来体育馆的路上,怎么办?只有等。等人对送快递的囡囡来说显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再加上眼前又的确有几张还算熟悉的脸孔,囡囡就颇有兴致了,拉着我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眼睛睁得大大的看排练,不时笑着,不时拿起黑管来吹两下;我倒是很快就烦躁了起来,不过只要囡囡高兴,我也尚能忍受。
没想到的是,这时候,一个长头发的家伙突然从台上跑下来,我们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囡囡刚刚吹了两声黑管,小声哈哈笑着把黑管捧在胸前,那家伙就已经跑到了我们身前,二话不说,对准囡囡胸前就是一脚,“你吹什么吹,给我滚蛋!”囡囡完全没有防备,真正是惨叫了一声仰面倒下,我只稍微愣怔了两秒钟,马上朝囡囡扑过去,要把她扶起来,可是,她连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咬着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胸前一只高帮大头鞋的鞋印赫然在目。
我疯了,一把将囡囡身边的黑管抢在手中,从地上一跃而起,对准那家伙的脑袋狠狠砸去,那家伙应声倒地,黑管砸上去后也飞出去了好远,我根本就不肯罢休,看见舞台下面有个一人高的话筒架子,狂奔过去,一把抄起来,再狂奔回来,使出全身力气往下砸,那家伙完全没想到我会像这样发疯,惨叫着,眼睛里满是惊恐之光;突然,有人在背后踹了我一脚,我一转身,刚看见更多长头发的家伙朝我扑来,就又挨了好几脚,我也踉跄着倒下,一团人便围着我拳打脚踢起来。
在拳打脚踢中,我根本毫无还手之力,耳朵里轰鸣起来,就像有成千上万只蜜蜂在身边嗡嗡飞旋,我伸手一触,发现耳根处淌出了血,眼前也阵阵发黑,这时候,突然有人惨叫了一声,面前闪开一条缝隙,我模糊看见囡囡举着一个电吉他冲过来,见人就打,哭着,喊着,全然是一副拼命的样子。
后来警察来了,把我和囡囡带去附近的一个派出所,之前在一个小诊所里包扎了一下,一直到晚上八点,我们才获准从派出所离开,紧接着就要去磨山下的一个度假村里去割草,那度假村也是刚刚建好,空无一人,最矮的草都有半人高,去了之后,两个人都没说话,可能是都没多少力气吧。我的手也酸疼不止,连割草机的方向盘都握不住,就先停下来,坐到一块砖头上抽烟,囡囡坐在我旁边,低着头,头发都垂到地上了,她没管,拿着根小小的树枝在地上画着些什么。
“嗳,”囡囡叫了我一声。
“怎么?”
“今天我心里好高兴,真的,那时候躺在地上,身上疼得要死,心里高兴得要死。”
“怎么会这样呢?”
“看见你为我拼命——实话说吧,这就是我想要的。”
“女孩子都是这样的吧?”
“不知道,反正我是。应该算是我主动追你的吧,现在虽然在一起了,可还是老怕你没那么喜欢我,有时候你在前面走着,我就在后面问自己:他真的那么在乎你吗?好笑吧。今天完全放了心,你是肯为我拼命的人,我也可以放心为你拼命了。”
我一下子就急了,伸出手去拨开她的头发,使她的整张脸都露出来,“你听着,我不需要你为我拼什么命,你只要好好活着就行了。”想了想,狠着心继续说,“其实,你应该一走了之,我也该作个了断了。”
“啊,现在才说已经晚了,想知道我现在什么感觉吗?”
“什么感觉?”
“高兴,紧张,但是一点都不觉得害怕,有点像个女地下党员,正走在给解放军送信的路上,知道有可能要出事,说不定送信的地方早就有人埋伏好了等着我去呢,可就是要去,好像天生就是为了被人家抓去坐老虎凳的,不坐老虎凳就像白活了一回,你说,我是不是有点像受虐狂啊?”还不等我回答,她站起身来,欢快地朝剪草机跑去,“哈哈,走喽,送信去喽。”
在那度假村里工作了足足两个小时,我们才收拾好草渣回家,去门房里还剪草机的时候,却怎么也叫不开门,门卫不是睡熟就是出去了。正叫着门,囡囡一把把我拉住,好像突然发现了个什么大秘密似的说:“要不咱们就开剪草机回去吧?”
于是,我们真的开着剪草机回去了,磨山就在东湖里面,背靠着一座更大些的山,从空中看下来的话大概就是座半岛的样子吧,所以,我们回家的路,其实就是每天早晨我长跑的路线,每一座石拱桥、每一处灌木丛甚至每一处萤火虫欢聚之地我都了如指掌;我多半都是步行,囡囡开着剪草机在前面跑,跑远了就再折回来,她的笑声和剪草机的轰鸣声惊醒了一只在灌木丛里过夜的兔子。兔子惊魂未定地跑上了路中央,慌乱地看着我们。囡囡坐在剪草机上和它打招呼,“喂,小家伙,上哪儿去呀?”小家伙不领她的情,很快就又跑向了另一片灌木丛。囡囡的笑声就更加大了。
再往前走,我们就碰上了萤火虫。
囡囡立即将剪草机停住,跳下来,奔向萤火虫,人还没站稳,手就先扑上去了,萤火虫闻风而散,她一个也没有抓住,“啊,怎么回事啊?”她一边叫着一边追着萤火虫跑远了,我抽着烟,看着她快活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幕好像似曾相识,好像就藏在哪本书里:不是《猎人笔记》就是《远离尘嚣》,要么就是凯伦·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