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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推,也使她彻底清醒过来,我根本就不敢正面看她,只用眼角的余光看见她掀掉了盖在身上的薄薄的被单,也坐起来靠在床头柜上,头却还是低着,头发将她的脸差不多蒙得严严实实。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对不起……我,”总过了有一分钟的样子,我压抑住一浪散去一浪复来的厌恨,还是对她又说了一次,“对不起。”
除此之外我真的再不知道说什么好。
“啊,”我只听见她“啊”了一声。
我本来想立即就站起身来拔脚狂奔,但是从囡囡姑妈家里已经传来了隐约的咳嗽声,我现在跑出去的后果可想而知,想了又想,终于还是没作任何动弹。气氛却变得愈来愈难以承受,一阵难忍的疼痛从腿上的某根神经生起,迅疾往上扩散,这么说一点也不夸张:有那么短暂一刻,我甚至疑心今天就是我的末日;天气并不算太热,我却满头大汗,全都是冷汗,因为身体一直是冰凉着的;这还不算完,我的太阳穴是经常都有生疼之感的,现在却是疼得无以复加,我咬紧牙关想抵抗住这疼痛,可是根本就抵抗不住,眼前一阵阵发黑,头脑里却是阵阵发蓝,那蓝色浓到了极处,真正是令人晕眩,我真的快受不了了。
受不了了。
突然间,囡囡开口说话了:“我就那么不值得你喜欢么?”
不是。我喜欢囡囡。我再承认一遍:我喜欢囡囡。
在和她一起送快递的半个月里,只有“快活”二字能准确表达我的心情,作息时间也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早晨起来还是要长跑,从我的小院子一直跑到磨山下的那座拱桥上再折回来,之后好好侍弄侍弄那些花,之后从隔壁找些书来读,要么就是听着音乐什么也不想地凉席上抽烟,到了中午随便吃两口饭,就坐车去汉口接她,通常我都要在那卫生学校的操场
上抽完几根烟她才会出来,我要是晚了的话,她也会站在操场上等我。
接下来就到快递公司去领工,我照旧抽着烟在楼下等她,领完工出来,我们便直奔客户处去取要送的货品,再送往客户指定的地方,一趟送完便接着再送一趟,如此一个下午,快的时候甚至可以送上四五趟;囡囡也还真是说得到做得到:不再只像过去那样送送信啊书啊光盘啊什么的了,现在连电视机和微波炉什么的都送上了。
半个月下来,我对武汉也熟到了不能再熟的程度。
她没在我身上发现任何不妥之处,我并没有再像那天晚上般突然变得虚弱不堪,甚至连电视机这样的大家伙我搬起来也不觉得费力。连日阴雨之后就是持续不断的高温,城市变成了蒸笼,所以,在搬弄这些大家伙的时候,很多时候我都汗如雨下了,但就是不觉得累,囡囡则在一边给我起了好多绰号。就像今天,从江汉路到花桥竟然走了一个小时,下车之后,烈日炎炎,我干脆脱了T恤交到她手里,光着膀子心急火燎地抱着两个藤沙发往前走,囡囡却突然叫起了我“包子”,我不明所以,就问为什么叫“包子”,她的答案倒是很有些道理,“这么大的城市都变成了蒸笼,你不是包子是什么?”
我也哈哈一笑,“那你呢,你不也是包子吗?”
“没错,”她小跑两步,为我擦了汗,又把手里拿着的一瓣西瓜塞进我的嘴巴,“你是男包子我是女包子!”
“包子也分男女?”
她想了想,“对啊,包子不分男女——”很快展颜一笑,“那我是芹菜包子你是豆沙包子!”
我继续问:“为什么你是芹菜的我是豆沙的?”
“还用问么宝贝儿,”她将剩下的西瓜吃完,跑上来帮我的忙,“豆沙有红豆沙有黑豆沙,你看看你自己,都黑成什么样儿了,整个一个黑豆沙,我的T恤起码是绿色的吧,所以说你是豆沙我是芹菜。”
她的回答的确很有想像力,我苦笑着承认,“好好,你是芹菜我是豆沙。”低头一看,果不其然:身上也不知道在哪里撞到过什么,黑黢黢的,加上汗如雨下,就更加惨不忍睹了,不过虽然如此,我的心情却是高兴得不能再高兴。
也有这样的时刻——晚上,我差不多精疲力尽地回了家,拿着要换的衣服去东湖里洗澡,沉默着在水底潜游了几十米远,再浮出水面,扶着灌木丛边那条被萤火虫环绕着的小船的船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的时候,经常忍不住去想:这样的日子还应该继续下去吗?我,一个要死的人,还应该在囡囡身边呆下去吗?
根本就不敢往下想。
我不得不一遍遍问自己相同的问题:我喜欢上了囡囡吗?
三、
我欺骗不了自己:我已经千真万确地喜欢上她了。
有天晚上,都快凌晨两点了,我在江边的一幢三十年代遗留至今的老洋房门口坐着等囡囡下班,这老洋房早就卖给了一家银行,现在是这家银行的储蓄所,酒吧一打烊,囡囡第一个冲出来,站在门口四处看我在哪里,我刚要招呼她,一转头,从储蓄所的玻璃门上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笑着,傻呵呵地笑着,从来都没这样笑过。那时候我就知道:完了,我喜欢
上她了。
我想过从她身边即刻消失,再不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甚至仔细想过去哪里了却残生,喝着啤酒听着电台,结果,《1812序曲》听完了,《远离马槽》听完了,《风雪配》也听完了,那可爱的DJ放的整整两个小时的音乐都听了个遍,脑子里也想不出任何所以然,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想得清楚点,我只知道:一到第二天中午,匆匆寻了地方吃罢午饭后,我会一刻也不耽误地坐上去汉口的车。
转眼已经是六月中旬了。今年长江里的洪峰虽说来得快,但退下去也不慢,电视和报纸预报过的可能出现的惊涛骇浪,现在被证明只是一场虚惊。和囡囡在一起,每一天都过得特别快,因为朝夕相处的关系,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这种我时而想起的问题也可以不用再费心琢磨了:在某些时刻,她甚至完全不再是当初印象里的她了,毫无刁蛮之气,甚至也厉害不起来,送东西到武昌来的时候,只要有时间就和我一起来我住的地方坐一坐,走的时候,我的房间便被她收拾得清清爽爽了,下次再来,看见我的房间又乱了,就叹着气说着“你呀,可真拿你没办法”,那感觉像什么呢,就像——
像个姐姐。尽管我的确要比她大两岁还多一点。
有时候,在街上走着,她跑上来给我擦汗,擦完了还要盯住我看半天:“真奇怪,你怎么会比我大呢?”
“啊,我为什么就不能比你大呢?”
“明明还是个小孩子嘛,”她摸摸我的脸,再摸摸我的头发,“越看越像我弟弟,你干脆叫我姐姐算了。”
她甚至不是开玩笑的样子,我倒被她的认真吓了一跳,“不是吧?”
“怎么不是啦,不管了——”即使身处众目睽睽之下她也丝毫不以为意,上来揪我的耳朵,“今天非要你叫不可!”
“……”
终了还是没有叫,她也放过了我,见我一脸困窘,就一挥手说:“算了算了,看你怪可怜的,放过你了。”
尽管如此,她也会露出她年纪小的破绽来。有一天在武昌送完快递,她眼睛不舒服,不想再回汉口去领工,就去我那儿呆了一会儿。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我去市场上买了菜回来自己做,本来她是不敢在我面前表现她的厨艺的,但是那天心情好,烧鸽子的时候,她非要抢着烧,这种时候我是从不和她作太多争辩的,就乖乖让位给她来烧,自己则回房间里去听音乐。
过了会儿,她端着鸽子汤出来了,放上炕桌,将汤勺递给我,让我先尝,我大概知道她会做成什么样子,但也只好依照她的命令先尝一口:咸得实在是难以下咽,赶紧接连喝了好几大口啤酒。她还坐在炕桌边双手托着腮逼迫我再多喝几口,我当然不从命,她大概也明白了原因,“哼,我做的汤就那么难喝呀?”她叫了一声,拿起汤勺大大喝了一口,还啧啧有声,可是一下子,她脸上的表情凝住了,我都快忍不住要笑出来了,她却转得很快,“不错嘛,嗯,味道不错!”
“那你就多喝一点。”我也故意使坏。
“喝就喝,”她果真继续喝了,“谁怕谁呀!”
一时间,气氛变得颇有意思:我们就像武侠片里正在斗内功的高手,一句话也不说,异常就的黑暗里,我的心里一阵颤栗:倘若世间果有神灵,我愿意对它三叩九拜,哀求他施展仙术,将时光就此冻结,再不向前。
如囡囡自己所说,她也有“一根筋”的时候,依我看来,这样的时候不光有,而且还多得很。比如送快递的时候,只要有公共汽车坐,她就绝对不会坐巴士;比如买衣服,哪怕别处的衣服再好价钱再公道,她都不会买,非要到司门口的一家名唤“巴黎世界”的店里去买,因为那里面的一个售货小姐从前曾经和她一起送过快递。我陪她去过一次“巴黎世界”,说实话,堂皇的店名并不符实,里面卖的大多是些出口时检验没有过关的衣服,因为价钱便宜,式样也绝对算得上时尚,所以还是吸引了很多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在里面买的衣服或多或少都有些问题,但这难不到囡囡,她买了回去,要么扎个领子要么剪掉半只袖子,穿起来就更显特别了。
像囡囡这样从外地来武汉的人,夏天总是异常难过,眼睛啊鼻子啊总会出些问题,囡囡的眼睛里就生了滤泡,三四天了,眼睛一直微微红肿着,我便劝她休息几天再说,她却根本不听我的话,慢慢就红肿得越来越厉害了。昨天晚上她给我打电话,我听出她的声音不对,一问,果然是眼睛疼得厉害,毛巾蘸了冷水后正在她眼睛上敷着呢,我立即就说再不能如此下去了,我陪她去协和医院看看眼科,她想了想同意了。
所以今天一大早我就起床了,在湖边长跑了一个马拉松之后回来,天色才刚刚亮,满目皆是深沉,我喝我的酒,她喝她的汤,其实我能感觉得出来,我们都想笑了。突然间,她喊了一声“我不行了”,我一点都来不及反应,手里的啤酒就已经被她抢了过去,大口大口喝着,就像在岸上搁浅了整整一夜后又重归水中的鱼。
我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哪怕是后来,她喝完啤酒,又去卫生间里漱了口,跑出来找我算账,将我推倒在床,用枕头盖住我的脸,又用双手掐住我的脖子,说着“掐死你掐死你”,我也一直在笑着,在枕头造弥天大雾,洗漱完毕,我就出门寻了家豆浆店喝豆浆,之后坐上出租车去汉口,半个小时后,等我出现在卫生学校的门口,囡囡已经捂着眼睛坐在操场里的一对双杠上等我了。之所以如此早,还是囡囡提醒的,说是像协和这样的医院每天病人都多得很,晚去了恐怕连号都挂不上。
因为是早上,天气清凉,还有几丝微微的南风刮着,在操场上走着的时候,看着杂草轻轻地摇晃着,看到南风吹起了囡囡的头发,心里竟涌起一股温暖之感,觉得自己的身体落到了实处:我和囡囡走在去医院的路上,就像小时候我在宁夏穿过胡杨林走在去学校的路上,眼前所见哪怕只是双杠和杂草,也不能不使你觉得心情舒畅到了极点,那种感觉就像上学的路上,穿过胡杨林后遇见了一大群藏羚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