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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图案床单的床垫、一只低矮的床头柜和床头柜上闹钟啊镜子啊之类的小东西映入眼帘,床垫前面也铺着一大块碎花布,原来那里就是她的闺房。
“嗯,不错,几天下来就好了。”囡囡蹲在我身前,相当细致地为我消了毒,将伤口包扎好,像看一件什么艺术品般仔细看了好几遍,抬头见坐在床垫上的我还在打量着她的闺房,就问,“很奇怪我怎么会住这里吧?”
“那倒不是。”我说,“就是觉得这里和我住的地方太像了,也是要翻阳台啊什么的,对了,两个人都是睡地铺。”
“哈,不笑话我就好。”她笑了一声,“我哪有你那么奢侈啊,你那儿什么都有,我这儿什么都没有。”
“哪里哪里,”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情竟然好得很,觉得浑身都非常轻松,往后一躺,靠在墙上,掏出一根烟来点上,抽了一口之后才想起来不妥,连忙问她,“躺一躺没问题吧?”
“躺就是了呗,”她一掀碎花布,跑到外面拿进来一只玻璃杯,放在床头柜上给我当烟灰缸,“跟我别客气,我也不会跟你客气。”
“好。对了,要说武汉的房价也不贵,你干吗不租间房子去住呢?”
“答案很简单。两个字:省钱。”
“这样啊。”接下来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就抽着烟去看挂在墙上的一幅画,一幅俄罗斯风景油画:金黄的、高耸的麦秸垛,远处夕照里流光溢彩的河流,更远处墨绿色的村庄,端的是给人以心旷神怡之感。不过一看就是印刷出来的复制品,画框也磨损得厉害,只怕是有些年头了,我随口问,“你是从哪儿到武汉来的?”
“不是告诉过你吗,这么快就忘记了?”她示意我往里面躺一下,然后在我身边坐下来,不过她还是又说了一遍那城市的名字。
“……这么省钱,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没什么特别麻烦的事情,因为天天都有麻烦的事情,”她抱起一个枕头放在腿上,把脸贴在枕头上侧身对我说,“本来是没必要这样的,主要是弟弟得病的时候家里借了钱,后来还是没救活,但是借的钱总是要还的,父母年纪也大了,只有靠我了。”
我沉默了半晌,还是问了:“很可爱吧——你弟弟?”
“是啊,非常非常可爱,那孩子,比我小七岁,每天晚上都要和我睡,要睡就好好睡吧,偏不,非要我抱着,好多回半夜里全部都尿到我身上了,开始也没注意他得病了,只说他一天比一天胖,直到最后确诊下来,说他得的是尿毒症,我都说什么也不相信。
“我就是为了他才退学到武汉来找工作的,想挣了钱寄回去给他看病,我走的那天早上,到医院里去看他,那孩子毕竟还没到懂事的年纪,高兴地在病房里跑来跑去,逢人就说:‘我姐姐要到武汉去了,要挣钱给我看病!’临走的时候,我都已经出了门,他又喘着气追出来,把他平常玩的两颗玻璃球递给我,还故意装出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说是这两颗玻璃球能保佑我,叫我别……告诉别人……别人要是知道了的话,就……就不灵了……”
她哭了起来,我的心里也一阵震颤,伸出手去想拍拍她的肩膀,蓦地,一丝阴影迅疾从我心里闪过,终于还是抽回了手。
“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她一吸鼻子,一扬头发,“说点高兴的吧。”
她并不知道,高兴起来对我来说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她也不知道,我即将要面对的就是和那孩子一样的结局,但是,和那孩子不同的是,我没有她这样一个姐姐,不会有人在我死后泪流满面。刹那间,我虚弱不堪,一个敌人都没有,可我却分明看清楚了对准我的刀枪,我感到自己的心在猛然紧缩,就像抽血化验的时候用针头刺进手指时的疼痛,那钻心的疼痛一点点在体内放大,像疼痛一般放大的还有我的恐惧。
二、
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么大的恐惧。
“哎呀,你怎么了?”可能是我的脸色已经不对了,囡囡惊叫了一声,“是不是病了?”
“没事。”我生硬地挤出笑来,“可能是烟抽多了。”
“不对,肯定有问题,你瞒不过我的,”说着就伸出手来在我额头上轻轻一触,“还好,没发烧,这样吧,你就在这儿睡吧。”
“不不,我还是回去了。”
我正要起身,被她一把按住了,又往床垫前的碎花布一指:“喂,想什么好事呢?我这儿还有好几床褥子,垫起来就是了。”随后,她奔出她的闺房,在外面忙活了一阵子,端进来一盆热水放在床边,一边卷袖子一边命令我,“来,把袜子脱掉。”
“干什么?”
“洗脚啊——”还不等我反应过来,她不由分说地夺过我手上的烟,在玻璃杯里灭掉,然后就这么看着我。我迟疑着,终于还是脱掉袜子,把双脚放进了热水里,她开始低下头给我洗脚,长头发不时垂下来盖住她的脸,她得不时用胳膊将头发理到肩后,我万万没想到会这个样子,不知道该干什么好,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听任一股热乎乎的东西在体内流淌,那应该就是被称作“暖流”的东西了,“哈,你还是美人脚呢。”这时候我听见她说。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像我这么个大男人,竟然长了双美人脚。”
“你知道么,”她为我擦好一只脚,将它放在床上,又从热水里捞起另一只脚,没急着擦,定定地看着我说,“你长得太像我弟弟了。”
“是吗?可是我比你都还大啊——我至少也要比你大三四岁。”
“说不清楚,就是觉得像,好像应该这么说:我弟弟长大了可能就是你这种样子,连脚都长得那么像。”说着擦完了另外一只脚,把它往床上一扔,“好了,舒舒服服躺下吧。”
我依言躺好,她端着水出去倒了,之后跑来揿亮床头柜上的台灯,再风风火火地跑到门边去关掉外面的灯,屋子里顿时暗下来,又过了一会儿,我耳边就想起了她洗漱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这寻常之声竟令我感到了如此大的激动,不自禁想起一个词来:家庭。是啊,如果我还能活下去,应该也会是有家庭的吧。
我竟然也有机会躺在床上听着熟悉的人洗漱的声音。
我现在就像置身于自己的家庭之中,多么不可思议。
一时间,我确信我的身体和心都柔软到了极点,或者说这世界在变得柔软,一点点流进了我的身体里,使我充实,觉得只要活在此刻就已经是最大的满足。幸福,我把这个词念了一遍,想:只要在如此情境里停留过一分半秒,就是最大的幸福了,因为我居然没想到死。全身仍然虚弱无力,一点也不想动弹,“那么,就不要动弹了吧,”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什么生啊死啊的,全都与我没关系了。”
事实上,像我这样的人,活着又能如何呢?也不过是春风十载、秋草几度罢了,所谓“东风吹碧草,行客老沧州”,说的大概就是我这样闲散到了极点的人吧,满街都是。对我来说,千载奇逢,不如听雨看书,一生清福,只在散步种花,并没有人告诉我,我是如何落后于这个时代的,但是我的确已经落后了,千真万确;再者,这广大世界,无论少了谁,日月也还是照样交替,红尘依旧滚滚,月满则亏,月亏则盈,所以,只要我活着,我大概也总要心乱如麻,总要心猿意马,终了,还是换不来那数声横笛、一叶扁舟。
正胡思乱想着,囡囡已经换好睡衣抱着几床褥子进来了,麻利地铺好,之后往上一躺,舒服地叹了口气,这方寸之地溢满了她头发上的香波味道:“想什么呢?”
“想你呢。”我笑着说,“其实你一点也不厉害嘛。”
“啊?”她顿时叫起来,“难道我什么时候厉害过吗?”
“厉害过,一开始我还以为碰上了什么混世小妖女呢。”
“切,不管你信不信吧,我这人最软弱了,别人只要对我笑一下,我心里都感激好半天,可能一个人在外的关系吧,总怕受欺负,所以嘴巴上凶点倒也不稀奇。”
“其实要换了别的女孩子的话,像今天晚上我只怕早就被赶出去了。”
“我不会,我是个一根筋的人,只要见人有难处,就忍不住想上去帮一帮,其实人家的情况比我好得多,真的,都碰到过好多回这样的事情了。”
我说的是实话,不觉中,与初见时相比,囡囡对我说话的语气已经温和出许多来了,其实不用她说我也知道:像她这样从外地来的女孩子,在这样一个茫茫都市里活着,其中艰难肯定是一言难表的,如若没有一点小小的机心和刁蛮,生活只怕会更难过下去。
“睡吧,”她探起身来关了台灯,“今天没去酒吧,少挣了一晚上的钱哦,明天一早我要去快递公司多加一个上午的班。”
我脑子里却忽然浮起了一个念头,“囡囡,”我叫了她一声,“明天干脆陪你送快递去吧?”
“那怎么行,难道你不工作了?”
“想歇一阵子,先歇两个月再说。”
“这样啊,那好吧。”她嘻嘻一笑,黑暗里我也似乎看清了她的眼睛,“那我可就要对你下毒手了。”
“什么毒手?”
“我平常送的都是小件,你来了咱们就可以送大件了,挣的钱多嘛。”
“一言为定,那……睡吧?”
“睡吧。”
我的确困倦已极了,反而睡不着,体力一点也没恢复,连翻个身都觉得麻烦,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心中隐约觉得欣喜,开始的时候并没觉得自己多么高兴,意识到之后就想刨根问底:我到底在高兴什么呢?突然,一个念头闯进我脑子里:“难道我喜欢上了——”一念及此,即使身处于黑暗之中,我也能感到自己大惊失色了,就像做贼般看了看囡囡,马上就逼迫自己不再继续想下去,而是悄无声息地掀开那面碎花布,看着外面满架的玻璃瓶发呆。外面起了风,风还不小,窗户都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声响,屋子里的水龙头似乎也没关好,淅淅沥沥地滴着水,慢慢地,我闭上了眼睛。
大概是早上五点钟的样子,做了梦,而且是个怪梦:本来是在满目皆绿的山冈上走着,突然掉进了一口井,井底里长满了杂草,井壁四周的泥巴也都湿乎乎的,井上刮着西北风,使我觉得更加通体冰冷。井只怕有三层楼那么高,所以凭我一人之力虎口脱险是决然不可能的,我只有在里面蜷缩成一团等候上帝安排。就这样过了三天,期间风吹雨淋,吃了不少苦头;到第三天下午,我已几近于奄奄一息,冗长的昏睡后一睁眼,眼前竟然出现了个一丝不挂的裸女,我求她带我上去,她一口应允,条件是要我和她做爱,说是已经好几千年没做过爱了,我别无他法,强自撑着虚弱之身上前拥抱她,亲她,抚摸她的乳房。
就是这个时候,醒了。
天哪,我该如何说清楚这尴尬的时刻啊:我的怀里居然抱着囡囡,我亲了她,手还依然放在她的胸前——一下子,我就像被电击般一把推开她,霍然直起身来,像垂死的野兽般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上天作证:我对自己的厌恨达到了极点,我恨不得一刀就结果了自己的性命!我粗暴的一推,也使她彻底清醒过来,我根本就不敢正面看她,只用眼角的余光看见她掀掉了盖在身上的薄薄的被单,也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