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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河到了。瞧,那牧场,那宽宽的砾石浅滩,在夜色中已经隐约可见了。
骑手们飞马冲进水里。河水象开了锅,立即变混浊了。黑乎乎的水花四下飞溅,马蹄声震耳欲聋,骑手们忙把溜蹄马拉上岸来。结束啦!胜利啦!
有人从塔纳巴伊的马鞍上拖下死羊,跑进村子。
哈萨克人停在河对岸。
“谢谢你们参加了赛马!”吉尔吉斯人向他们喊道。
“祝各位身体健康!咱们秋后再见!”他们围着话,随后掉转马头,回去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塔纳巴伊正在人家作客,而溜蹄马同别的马一起拴在院子里的马桩上。古利萨雷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疲累不堪,也许只有驯马的第一天有那么点劲头。
不过与今天相比,那就算不了一回事了。这时候,屋子里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它呢。
“来,塔纳巴伊,咱们为古利萨雷干一杯。要没有它,咱们今天可赢不了。”
“是啊,那匹红鬃马壮实得象头狮子。小伙子也挺有劲,将来准是他们的神骑手。”
“这没错。直到现在我都忘不了,古利萨雷为了不让人截住,象根草似的贴着地面飞跑。瞧那情景,叫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那还用说。要在从前,勇士们骑上它,可单骑入阵,袭击敌人。那不是普通的马,那是神话中的跌风驹。”
“塔纳巴伊,你打算什么时候放它去找母马呢?”
“眼下它就跟在母马的屁股后头转了。还早了点。到明年开春,正是时候。今年秋天,我得好好放放它,养得它膘肥体壮……。
喝得醉醺醺的人们坐了很久很久,回想着白天阿拉曼的详情细节,历数着溜蹄马的种种长处。而古利萨雷站在院子里,因为汗出得太多而唇干舌燥,不得不咬着嚼环。它非得饿到天明。但此刻倒不是饥饿在折磨着它。它直觉得肩背酸疼万分,腿好象不是自己的了,蹄子烧得火辣辣的,而脑海里却一个劲地响着赛马时的嗡嗡声。它仿佛听到骑手们还在呐喊,仿佛觉得群马还在后头追赶。它不时打着寒噤,虽然打着呼唱,却一直警惕地竖起两只耳朵。真想到草地上躺上一会儿,或者到牧场上眼马群一起散散心,游荡一番。可是主人却被人留住了。
不久,塔纳巴伊摇摇晃晃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他身上发出一股强烈的辛辣的气味。
这在他是少有的情况。一年之后,溜蹄马不得不跟另一个人打上交道,此人可是一天到晚发出这种气味。它可是恨死了那个人,很死了那种讨厌的气味了。
塔纳巴伊走到溜蹄马眼前,拍拍它的脖子,把手伸进鞍垫下换了摸,说:“凉了一点儿了吧?累了吧?我也是他妈的累死了。你别斜着眼睛瞧人,我是喝了点酒,那是为了祝贺你。是节日啊。再说,喝得也不多。我的事,我心里有数。这点,你可注意。就是在战场上,我也知道分寸。得了,古利萨雷,你别斜着眼睛瞧人。咱们马上就回马群那里去,好好歇上一歇……”
主人紧了紧马肚带,跟屋子里出来的人又交谈了几句。大家翻身上马,各自回家去了。
塔纳巴伊在沉睡的山村街道上策马独行。四野里寂静无声。窗户都黑了。隐隐约约传来田野上拖拉机的隆隆声。一轮明月已经高高地悬在群山之巅,各处的花园里盛开的苹果树沐浴在洁白的月色之中。什么地方有只夜莺在婉转歌唱。不知什么原因,夜莺孤零零地独自啼叫,歌声在整个村子上空回荡。它歌唱着,又细心聆听着自己的歌喉。歌声更然而止,过不多久,夜莺重又开始啼鸣。
塔纳巴伊勒住了溜蹄马。
“真美!”他大声叹道,“多静哪!只有夜写在啼叫。你懂吗,古利萨雷,啊?你急着想回马群,而我……”
他过了打铁铺。从那里本该走村子最外头的一条街折到河边,再从那里回到放牧马群的驻地。但是,主人不知为什么掉转马头,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他来到中间的一条街。
走到街尽头,在住着那个女人的院子前面停了下来。跑出来一只小狗——就是那只跟小姑娘寸步不离的小狗。小狗叫了一声,就摇起尾巴来,不响了。主人在马鞍上默不作声,他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后来他叹了口气,犹豫不决地扯了扯缰绳。
溜蹄马便朝前走去。塔纳巴伊拐了个弯,下了坡,朝河的方向走去。等上了大路,就催赶起马来。古利萨雷早就想尽快回到牧场去了。马驮着他,沿着一片草地跑着。到河跟前了。马蹄得很,敲击着河岸。河水冰凉彻骨,哗哗作响。到了浅滩中央,主人突然间拉紧缰绳,猛地勒转马头。古利萨雷晃了一下脑袋,表示主人搞错了方向。他们没有必要再返回去。这么一来,还得走多久?但是主人没有理它,反给了它一鞭子。古利萨雷可不喜欢挨打。它气呼呼地咬着嚼环,很不乐意地服从了命令,朝后转过身来,驮着他重又走过草地,走上大路,又回到了那个院子跟前。
在院子前,主人又局保不安起来。他把马笼头忽儿往这边拉,忽儿往那边扯,叫你都弄不清楚,他到底要干什么。就这样,主人和它站在院子外头。其实,大门是没有的。
所谓门,就是一个歪歪斜斜的门框子。小狗又跑出来,又叫了一声,又摇起尾巴来,不响了。屋里静悄悄的,黑糊糊的。
塔纳巴伊跳下马,牵着溜蹄马进了院子。他走到窗子跟前,用一个手指敲了敲玻璃窗。
“谁在外头?”里面传出了人声。
“是我,贝贝桑,你开开门。你听见了吗,是我!”
屋里点起了灯,于是窗子里透出昏暗的亮光。
“你干什么?都这么晚了,从哪儿来?”贝贝桑出现在门口。她穿着一身白衣裙,敞着领子,黑黑的浓发被在肩上。从她身上散发出一股温暖的气息,还有某种奇妙的花香。
“你别见怪,”塔纳巴伊小声说道,“赛马赛得太迟了。我累马也乏得要命了。马得好好歇上一歇,可牧场太远了点,这你也知道。”
贝贝桑默不作声。
她的一双眼睛忽然闪亮了一下,随后又熄灭了,如同月光下急流里的石子。溜蹄马盼着她走过来搂搂它的脖子,但是她没有这样做。
“真冷,”贝贝桑祉动一下肩膀,“嗅,你站着干什么?进来吧,既然是这样的话。
咳,你呀,亏你想得出来。“她轻轻地笑了,”瞧你在马上那副局促不安的为难劲,叫人心里也不好受呼!瞧你象个孩子似的!“
“我马上就来。先把马结挂了。”
“挂在那边土墙的角落里。”
主人的手从来没有抖得这么厉害过。他慌里慌张地摘下马嚼子,费了不少工夫折腾着马肚带:松了一边的带子,另一边的却给忘了。
他跟她一起进了屋,不久,窗里的灯光熄灭了。
站在别人家的院子里过夜,这对溜蹄马来说,实在很不习惯。
月色正浓。古利萨雷举目朝院墙上头张望,它看到夜幕中高耸的群山,沉浸在一片乳白色的、蓝幽幽的月光之中。它警觉地转动着耳朵,细心察听着动静。灌渠里的水,淙淙作响。远方的田野里传来拖拉机的隆隆声,不知谁家的花园里,还是那只孤独的夜莺在啼啭。
从邻居家的苹果树上纷纷落下的白色花瓣,悄没声息地落在马头上,马鬃上。
天色微微有点亮了。溜蹄马倒换着蹄子站着,把身子的重量时儿文在这条腿上,时儿挪到那条腿上。它站着,耐心地等着主人的到来。它当然不知道,往后它还得在这个院子里站上好多次,度过短暂的黑夜,一直等到天明。
天蒙蒙亮时,塔纳巴伊走出屋来,一双暖乎乎的手给古利萨雷套上了笼头。这时刻,连他的手也被发出那股奇妙的花香来。
贝贝桑走出来送塔纳巴伊。她依偎在他的胸前,而他使长时间地吻着她。
“胡子扎人,”她小声低语,“赶紧走吧,瞧,都天亮了。”她转过身,准备进屋去。
“贝贝桑,你上这儿来!”塔纳巴伊叫她,“听着,你得搂搂它,跟它也亲热亲热。”
他朝溜蹄马点头承意,“往后,你可不能委屈了我们两个!”
“啊,我都忘了,”她笑盈盈地说,“瞧,一身苹果花。”她一边喃喃地说着些亲切的话语,一边用那双奇妙的手抚磨着它。那手是那样柔软,那样敏感,如同那匹额际有颗星星的小红马的嘴唇一样。
过了河,主人哼起歌子来。随着他的歌声,走起来特别舒坦。真想快快跑回牧场,跑到马群中间。
在这些五月的夜晚,塔纳巴伊交上了好运。正好轮到他夜里值班。这样,溜蹄马就开始了某种夜间的生活方式。白天,它吃草、休息;到了夜里,主人先把马群赶到谷地,之后骑上它又朝那个院子急急跑去。一大清早,天还黑糊糊的,他象输马贼那样,抄着那些无人觉察的草原小径,又急急奔回留在谷地的马群身旁。主人先把四散的马群赶到一起,点了匹数,这才安下心来。溜蹄马感到着实为难。主人急急忙忙两头来回跑着,天黑黑的,又没有路,每天夜里这么奔跑,可不轻松。可是主人却偏偏喜欢这么干。
古利萨雷盼的却是另一回事。要按它的心意,它最好一刻也不离开马群。它慢慢地思情了。原先它同那匹领群的公马和睦相处,可是后来,因为它们何时追逐一匹母马,它们之间的冲突就一天天频繁起来。溜蹄马不时伸长脖子,翘起尾巴,在马群面前弄姿作态。它响亮而婉转地嘶叫着,变得烦躁不安,时不时咬着母马的大腿。而那些母马,显然是喜欢它这么干的。它们都依恋着它,这引起了头马的醋意。溜蹄马大大地消瘦了,因为那匹公马又老又凶,是干架的能手。可是溜蹄马情愿烦躁不安,情愿躲着领群的公马,也比整夜站在别人家院子里强。在这里,它常常愁苦地思念着那些母马。它长时间地倒换着腿,踢着蹄子,只是到后来才慢慢安定下来。谁知道这样的夜间奔跑要持续多久,要不是发生了那桩事故的话……
一天夜里,溜蹄马照例站在院子里思念着马群。它在等着主人。慢慢地,它开始打起吃来了。马笼头上的缰绳高高地系在房檐下的一根木梁上。这样一来,它就无法躺下了:只要它的头一耷拉,嚼环就会掐进两边的嘴角。可它还是止不住地瞌睡。空气中万分沉闷,乌云布满了天空。
正当古利萨雷蒙蒙眈呢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之间,它听到树枝剧烈地摇晃,树叶哗哗作响,仿佛无数人突然袭来,在肆无忌惮地砍林伐木似的。狂风扫过院子,把只空奶桶吹倒了,滚得咯咯直响。绳子上的衣服掀起来,刮跑了。小狗哀哀尖叫,急得东奔西窜,不知何处藏身才好。溜蹄马气呼呼地打了个响鼻,竖起耳朵,屏住气息,一动不动地站着。它抬起头来,朝院墙上空张望。它聚精会神地凝视着令人可疑的越来越黑的夜空,盯着草原的方向张望,——某种阴森可怕的隆隆声正从那边滚滚而来。转眼之间,夜空象伐倒的林子一样僻啪乱响,雷声轰鸣,闪电把乌云撕成条条碎片。暴雨倾盆而下。
溜蹄马象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