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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别了,古利萨雷! 作者:[苏联] 钦吉斯·艾特玛托夫-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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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女人为她铺好了被褥,生了盆火。塔纳巴伊又返回羊圈,老感到心有余悸似的。

  天已经大亮了。四野里一片新下的雪。在羊圈里,塔纳巴伊找到了一只被梁木压死的母羊——这只羊刚才他们没有发现。羊羔子的小嘴还一个劲儿地在死羊的奶头上乱嘬。

  塔纳巴伊既感到后怕,又感到庆幸:他的妻子总算活着。他抱起孤单单的羊羔,给它找了另一只母羊。随后,他找了根柱子支起大梁,拉了根木头顶住墙。一边干着,一边想着得赶紧去看看妻子怎么样。

  他走到外面,看到不远的地方有一群羊在雪地上艰难地慢慢移动。有个外来的羊倌正把羊群朝他这里赶来。哪儿来的羊群?为什么往这里赶?两群羊会混在一起的,难道能这么干吗?塔纳巴伊赶紧去警告这个来路不明的羊倌,告诉他,他已经把羊群赶到别人的地界来了。

  走近一看,赶羊的原来是别克塔伊。

  “哎,别克塔伊,你怎么啦?”

  对方并不搭腔。他默默地把羊群赶过来,用羊鞭子抽打着羊背、“他怎么能抽大肚子母羊呢!”塔纳巴伊愤愤地想。

  “你从哪儿来?上哪儿去?你好啊!”

  “从来的地方来。上哪儿去,你自个儿明白。”别克塔伊朝他走来,腰间紧紧束着一根绳子,两只手套掖在胸前的坎肩里面。

  他把羊鞭操在背后,在离塔纳巴伊几步迈的地方站住了。但是没有打招呼。他恶狠狠地呻了一口,又恶狠狠地跺着地上的雪。他猛地抬起头来,一张脸黑黑的,长满了胡子,那胡子仿佛是人为地贴在这张年轻漂亮的脸上似的。他皱着眉头,两只滴溜溜转的眼睛仇视地、挑衅地瞪着塔纳巴伊。他又响了一口,微微颤抖的手抓着鞭子,朝羊群一挥。

  “把羊收下。点数不点数,由你。一共三百八十五头。”

  “怎么啦?”

  “我走了。”

  “什么叫‘我走了’,上哪儿去?”

  “上哪儿不行。”

  “这跟我有什么相干?”

  “相干:你是我的师傅。”

  “什么?你等等,等等,你上哪儿去?你打算上哪儿去?”直到此刻,塔纳巴伊才明白,他带的这个羊枪打的是什么主意。突然,一股热血直往上涌,他感到窒息,燥热。

  “怎么能这样!”他不知所措地小声嘟哝着。

  “就这样!我受够了!腻味了!这种日子我受够了!”

  “你想想,你说些什么话?你的羊群眼下就要接羔了,怎么能这样干呢?”

  “能。既然别人能这样对待我们,那我们也能这么干。再见了!”别克塔伊把羊鞭在头顶上甩了一圈,趁势一扔,便走了。

  塔纳巴伊呆若木鸡,楞住了。已经无话可说。而对方却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走了。

  “你好好想想,别克塔伊!”塔纳巴伊跑着追他,“不能这样干。你自己想想,你这是干什么呀?你听着!”

  “别老缠着!”别克塔伊猛地转过身来,“你自己想想吧!而我,我想活!想跟别人一样过日子!我哪点也不比别人差。我也能在城里找个工作,挣份工资。干什么我非得在这儿跟羊群一块儿等死?没有饲料,没有羊圈,头顶上连块毡布也没有!你得了吧,你自个儿去撞得粉身碎骨,在粪水里淹死吧!你倒瞧瞧你自己,还有个人样吗?不用多久,你就得在这地蹬腿了。而你还嫌不够,喊什么号召,还想把别人跟你捆在一起。别妄想了!我可受够啦!”说完,他迈着大步走了,用力踩着那洁白的未经触动的雪地,在他身后立刻现出了一行发黑的、渗出水来的脚印……

  “别克塔伊,你听我说!”塔纳巴伊追上他,“我把情况都给你讲明白。”

  “跟别人讲去吧,找傻子讲去吧!”

  “站住,别克塔伊!我们再谈谈。”

  那人扬长而去,什么也不想听。

  “你小心吃官司!”

  “吃官司比这儿强!”别克塔伊反唇相讥,再也没有转过身来。

  “你是逃兵!”

  那人大步而去。

  “这号人在前线就得枪毙!”

  那人大步而去。

  “我说,你站住!”塔纳巴伊追上去抓住他的袖子。

  那人甩开手,继续朝前走去。

  “我不让你走,你没有这个权利!”塔纳巴伊扭住他的肩膀。但是忽然间塔纳巴伊感到积雪的群山在眼前摇晃,在一阵烟雾中变得模糊起来:别克塔伊出其不意地猛击他的下腭,使他摔倒在地。

  当塔纳巴伊抬起他晕眩的头时,别克塔伊已经消失在小山包后面了。

  在他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一行孤零零的发黑的脚印。

  “完了,这小伙子完了。”塔纳巴伊呻吟着,两手撑着地爬起来。他站在那里,两手满是泥和雪。

  他定了定神,把别克塔伊的羊群拢到一起,然后垂头丧气地往回赶去。 
第十六章
 
  两名骑着出了村子,策马向山里驰去。一人骑大黄马,一人骑枣红马。两匹马的尾部都用绳子紧紧缠住——看来,要赶的路远着哩。马蹄过处,泥呀雪呀,碑僻啪啪四下飞溅。

  古利萨雷紧绷缰绳,健步向前飞驰。主人在家养病的日子里,溜蹄马养精蓄锐,都歇得腻烦了。可是这会儿,骑在它背上的,却不是它的主人,而是一个陌生人。此人穿一件皮革大衣,外面还扳着一件敞开的胶皮雨衣。从他衣服上,散发着一般油漆和胶皮的气味。乔罗骑在另一匹马上,正并辔同行。每当区里来人的时候,乔罗总是让出他的溜蹄马——这已成了惯例。其实,对古利萨雷来说,谁骑都一样,自从它离开了马群,离开了原来的主人,已经有许许多多人骑过它了。各种各样的人都有:有的人心地善良,有的人心毒手狠;有的人会骑,有的人不会骑。也碰到过一些蛮干的家伙。哦,他们骑起马来,可糟糕透了!狠命地抽着马,忽然间猛勒缰绳,让马扬起前蹄,直立起来,然后又抽着马,又死死地勒紧缰绳。连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想搞什么名堂,只不过是以此显示一下,他骑的是溜蹄马罢了。对这一切,古利萨雷已经习以为常了。它只希望不要老圈在马棚里,呆着发问就是了。在它身上,同从前一样,只留下一种飞跑的激情。至于谁骑在它背上,对它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可是,对骑者来说,让他骑什么马,却不能无动于衷。如果让他骑浅黄色的溜蹄马,这意味着对他的尊敬和畏惧。这是因为古利萨雷既剽悍,又英俊,骑上它,有一种安适可靠之感。

  这一回骑在溜蹄马上的,是区里派到农庄的特派员——区监察委员谢基兹巴耶夫。

  农庄支部书记此刻陪同他,当然,这也是一种敬意。支书一声不响,说不定,还有点提心吊胆吧?因为绵羊的接羔工作情况不妙,简直糟糕透顶!也好,让他默不作声吧,让他有所惧怕吧。免得扯些废话来纠缠不清。下级对上级就得有所畏惧。否则,成何体统!

  也有一些上级,对自己的下属随随便便,结果总是在下级那里碰钉子,——好比旧衣服上的尘土,轻轻一摔,就给抖落掉了。权力——这可是件大事,责任不轻,不是任何人都能担当得起的。

  谢基兹巴耶夫一路上这样思量开了,他的身子随着溜蹄马有节奏的步伐,在马鞍上一额一颠地晃悠着。很难说,此刻他心情不佳,虽说他多次来牧区检查工作,心里明白,很少会遇到令人高兴的事。冬天跟春天混战一场,各不相让,在这场厮杀中,最最遭殃的是羊群,羊羔于大批死去,瘦弱不堪的母羊大批倒毙,一点办法也没有。年年如此,人人清楚。不过,既然派他当特派员,那么说,他就得找个什么人来承担责任。另外,在他灵魂深处的阴暗角落里,他更清楚,如今全区死了大批仔畜,对他来说,甚至有利可图。因为,归根到底,不是他,一个监察员,区党委的一名普通委员,能对畜牧业的情况负责的。第一书记,才该承担责任!这个书记是新调来的,到区里的时间不长,这回叫他自作自受去吧。而他,谢基兹巴耶夫,将拭目以待。让上头也好好考虑考虑,派一个外来的书记是否失策。对此谢基兹巴耶夫一肚子怨气。他都当了八辈子的监察委员了,而且好象不止一次表明自已颇有才干。这次居然不予提拔,这事,他怎么也想不通。

  嘿,算了吧!他有自己的一伙朋友,一旦时机到来,会支持他的。是时候了,他也该提升提升,做做党的工作了,监察委员的交椅已经坐腻了……噢,溜蹄马太棒了!简直象艘快艇,跑得又快又稳。什么泥呀,雪呀,它都若无其事。瞧,支书的马已经浑身湿透了,而溜蹄马,才刚刚有点汗津津……

  乔罗也是心事重重。看上去,他满脸病容:瘦削的睑,蜡黄黄的,两个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多少年来,他一直犯着心脏病。岁数越大,情况越糟。他心情沉重。是的,塔纳巴伊是对的。农庄主席就会咋咋呼呼,结果一事无成。大部分时间在区里呆着,老在那里折腾着什么事情。本应该把问题摆到党员会上议一议,可是区里老让等一等。等什么呢?据说,好象阿尔丹诺夫本人也想离职。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吧?走了更好。他,乔罗,也该退职了。他能顶什么用呢?成年病病歪歪的。萨曼苏尔放假回来,也总劝他别干了。不干倒是可以的,可是良心呢?萨曼苏尔这小伙子不赖,现在许多事情上,都比他父亲精明。谈起农业上的事,说得头头是道的。他们学的都是先进的科学。说不定,将来的农业,真会象他们的教授讲的那样出色。不过要等到那一天,恐怕早去见真主了。

  他怎么也摆脱不开自己的苦恼。是呀,自己是瞒不了自己的,自己是骗不了自己的。再说,别人会怎么议论呢?许下了无数的诺言,鼓起了多少人的希望,结果让农庄背上了偿不完的债务,而此刻——自己倒去享清福去了!眼下,他忧心忡忡,将来,他也不得安宁,不如坚持到底算了。会来人帮忙的,总不能老这样下去。但愿快点来人,而且派个管事的,可不要象这位那样。这位还扬言,说什么对这种混乱局面,要追究法律责任。

  行啊,追究就追究吧!不过,事情靠惩处是弄不好的。瞧他骑在马上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仿佛山里尽是些捣乱分子,唯独他才是为农庄奋战的英雄似的……其实,农庄的一切,他都嗤之以鼻,此刻不过装模作样罢了。不过,谁倒是敢哼一声呀。 
第十七章
 
  崇山峻岭笼罩在一片灰沉沉的云雾之中。被太阳遗弃的群山,象一个个满腹委屈的巨人,阴森森地耸立在云端。春天很不景气。到处湿漉漉的,雾蒙蒙的。

  塔纳巴伊在他的羊圈里忙来忙去,受尽折磨。圈里又冷,又闷。一下子往往有好几只母羊同时产羔,而羊羔子却无处可放。哪怕扯破喉咙,呼天喊地,也无济于事。人的喊叫声,羊的咩咩声。拥来挤去,乱成一团。羊羔子嗷嗷待哺,都要吃,要喝,一批批死去。再说妻子伤了腰还躺在床上。她急着要起床,可连腰都直不起来。唉!只能听天由命了。已经山穷水尽,毫无办法了。

  脑子里老是甩不开这个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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