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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隔着黄铜格栅把名片递过去。
“有没有给我的信?”他问。
当那位女邮政局长在分信箱里查找的时候,他盯着那征募新兵的招贴。上面是各兵种的士兵在列队行进。他把报纸卷的一端举起来按在鼻孔上,嗅着那刚印刷好的糙纸的气味。兴许没有回信。上一次说得过火了。
女邮政局长隔着黄铜格栅把他的名片连同一封信递了过来。他向她道了谢,赶快朝那打了字的信封瞟上一眼:
亨利?弗罗尔先生
本市
韦斯特兰横街邮政局转交
总算来了回信。他把名片和信塞到侧兜里,又望了望行进中的士兵。老特威迫的团队在哪儿?被抛弃的兵。在那儿,戴着插有鸟颈毛的熊皮帽。不,那是个掷弹兵。尖袖口。他在那儿哪。都柏林近卫步兵连队。红上衣。太显服了。所以女人才追他们呢。穿军装。不论对入伍还是操练来说,这样的军服都更便当些。莫德?冈内来信提出,他们给咱们爱尔兰首都招来耻辱,夜间应当禁止他们上奥康内尔大街去。格里菲思的报纸如今也在唱同一个调子。这支军队长了杨梅大疮,已经糜烂不堪了。海外的或醉醺醺的帝国。他们看上去半生不熟,像是处于昏睡状态。向前看!原地踏步!贴勃儿:艾勃儿。贝德:艾德。'7'这就是近卫军。他从来也没穿过消防队员或警察的制服。可不是嘛,还加入过共济会哩。'8'
他慢慢腾腾地踱出邮政居,向右转去。难道靠饶舌就能把事情办好吗!他把手伸进兜里,一只食指摸索到信封的口盖,分几截把信扯开了。我不认为女人有多么慎重。他用指头把信拽出,并在兜里将信封揉成一团。信上用饰针别着什么东西,兴许是照片吧。头发吗?不是。
麦科伊走过来了。赶紧把他甩掉吧。碍我的事。就讨厌在这种时刻遇上人。
“喂,布卢姆。你到哪儿去呀?”
“啊,麦科伊。随便溜溜。”
“身体好吗?”
“好。你呢?”
“凑合活着呗,”麦科伊说。
他盯着那黑色领带和衣服,关切地低声问道,
“有什么……我希望没什么麻烦事儿吧。我看到你……”
“啊,没有,”布卢姆先生说,“是这样的,可怜的迪格纳穆,今天他出殡。”
“真的,可怜的家伙。原来是这样。几点钟呀?”
那不是相片。也许是一枚会徽'9'吧。
“十一点钟,”布卢姆先生回答说。
“我得想办法去参加一下,”麦科伊说,“十一点钟吗?昨天晚上我才听说。谁告诉我来着?霍罗翰。你认识‘独脚’吧?”'10'
“认识。”
布卢姆先生朝着停在马路对面格罗夫纳饭店门前的那辆座位朝外的双轮马车望去。脚行举起旅行手提箱,把它放到行李槽里。当那个男人——她的丈夫,也许是兄弟,因为长得像她——摸索兜里的零钱时,她静静地站在那儿等候着。款式新颖的大衣还带那种翻领,看上去像是绒的。今天这样的天气,显得太热了些。她把双手揣在明兜里,漫不经心地站在那儿,活像是在马球赛场上见过的那一位高傲仕女。女人们满脑子都是身份地位,直到你触着她的要害部位。品德优美才算真美。为了屈就才那么矜持。那位可敬的夫人……而布鲁图是个可敬的人'11'。一旦占有了她,就能够使她服贴就范。
“我跟鲍勃?多兰在一块儿来着,他犯了老毛病,又喝得醉醺醺的了,还有那个名叫班塔姆?莱昂斯'12'的家伙。我们就在那边的康韦酒吧间。”
多兰和莱昂斯在康韦酒吧间。她把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举到头发那儿。“独脚”进来了,喝上一通。他仰着脸,眯起眼睛,看见颜色鲜艳的鹿皮手套在强烈的阳光下闪烁着,也看见镶在手套背上的饰钮。今天我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了。兴许周围的湿气使人能望到远处。这家伙还在东拉西扯。她有着一双贵夫人的手。到底要从哪边上车呢?
“他说:‘咱们那个可怜的朋友帕狄真是可惜呀!’‘哪个帕狄?’我说。‘可怜的小帕狄?迪格纳穆。’他说。”
要到乡间去,说不定是布罗德斯通'13'吧。棕色长统靴,饰带晃来晃去。脚的曲线很美。他没事儿摆弄那些零钱干什么?她发觉了我在瞅着她,那眼神儿仿佛老是在物色着旁的男人——一个好靠山。弓上总多着一根弦。
“‘怎么啦?’我说。‘他出了什么事?’我说。”
高傲而华贵,长统丝袜。
“晤,”布卢姆先生说。
他把头略微偏过去一点,好躲开麦科伊那张谈兴正浓的脸。马上就要上车了。
“‘他出了什么事?’他说。‘他死啦,’他说。真的,他就泪汪汪的了。‘是帕狄?迪格纳穆吗?’我说。乍一听,我不能相信。至少直到上星期五或星期四,我还在阿奇酒店见到了他呢。‘是的,’他说,‘他走啦。他是星期一去世的,可怜的人儿。’”
瞧哇!瞧哇!华贵雪白的长袜,丝光闪闪!瞧啊!
一辆沉甸甸的电车,叮叮噹噹地拉响警笛,拐过来,遮住了他的视线。
马车没影儿了。这吵吵闹闹的狮子鼻真可恶。觉得像是吃了闭门羹似的。“天堂与妖精”。'14'事情总是这样的。就在关键时刻。那是星期一,一个少女在尤斯塔斯街'15'的甬道里整理她的吊袜带来着。她的朋友替她遮住了那露出的部位。互助精神'16'。喂,你张着嘴呆看什么呀?
“是啊,是啊,”布卢姆先生无精打彩地叹了口气说,“又走了一个。”
“最好的一个,”麦科伊说。
电车开过去了。他们的马车驰向环道桥'17',她用戴着考究的手套的手握着那钢质栏杆。闪烁,闪烁,她帽子上那丝质飘带在阳光下闪烁着,飘荡着。
“你太太好吧?”麦科伊换了换语气说。
“啊,好,”布卢姆先生说,“好极了,谢谢。”
他随手打开那卷成棍状的报纸,不经意地读着,
倘若你家里没有,
李树'18'商标肉罐头,
那就是美中不足,
有它才算幸福窝。
“我太太刚刚接到一份聘约,不过还没有谈妥哪。”
又来耍这套借手提箱的把戏'19'了。倒也不碍事。谢天谢地,这套手法对我已经不灵啦。
布卢姆先生心怀友谊慢悠悠地将那眼睑厚厚的眼睛移向他。
“我太太也一样,”他说,“二十五号那天,贝尔法斯特的阿尔斯特会堂举办一次排场很大的音乐会,她将去演唱。”
“是吗?”麦科伊说,“那太好啦,老伙计。谁来主办?”
玛莉恩?布卢姆太太。还没起床哪。王后在寝室里,吃面包和。'20'没有书。她的大腿旁并放着七张肮脏的宫廷纸牌。黑发夫人和金发先生'21'。来信。猫蜷缩成一团毛茸茸的黑球。从信封口上撕下来的碎片。
古老
甜蜜的
情
歌,
听见了古老甜蜜的……
“这是一种巡回演出,明白吧,”布卢姆先生若有所思地说,“甜蜜的情歌。成立了一个委员会,按照股份来分红。”
麦科伊点点头,一边揪了揪他那胡子茬儿。
“唔,好,”他说,“这可是个好消息。”
他移步要走开。
“喏,你看上去蛮健康,真高兴,”他说,“咱们说不定在什么地方又能碰见哩。”
“是啊,”布卢姆先生说。
“话又说回来啦,”麦科伊说,“在葬礼上,你能不能替我把名字也签上?我很想去,可是也许去不成哩。瞧,沙湾出了一档子淹死人的事件,也许会浮上来。尸体假若找到了,验尸官和我就得去一趟。我要是没到场,就请你把我的名字给塞上好不好?”
“好的,”布卢姆先生说着就走开了。“就这么办吧。”
“好吧,”麦科伊喜形于色地说,“谢谢你啦,老伙计。只要能去,我是会去的。喏,应付一下,写上C?P?麦科伊就行啦。”
“一准办到,”布卢姆先生坚定地说。
那个花招没能使我上当。敏捷地脱了身。笨人就容易上当。我可不是什么冤大头。何况那又是我特别心爱的一只手提箱,皮制的。角上加了护皮,边沿还用铆钉护起,并且装上了双锁。去年举办威克洛'22'艇赛音乐会时,鲍勃?考利把自己那只借给了他。打那以后,就一直没下文啦。
布卢姆先生边朝布伦斯威克街溜达,边漾出微笑。“我太太刚刚接到一份。”满脸雀斑、嗓音像芦笛的女高音。用干酪削成的鼻子。唱一支民间小调嘛,倒还凑合。没有气势。你和我,你晓得吗,咱们的处境相同。这是奉承话。那声音刺耳。难道他就听不出其中的区别来吗?想来那样的才中他的意哩。不知怎地却不合我的胃口。我认为贝尔法斯特那场音乐会会把他吸引住的。我希望那里的天花不至于越闹越厉害。她恐怕是不肯重新种牛痘了。你的老婆和我的老婆。
不晓得他会不会在盯梢?
布卢姆先生在街角停下脚步,两眼瞟着那些五颜六色的广告牌。坎特雷尔与科克伦姜麦酒(加了香料的)。克勒利'23'的夏季大甩卖。不,他笔直地走下去了。嘿,今晚上演班德曼?帕默夫人的《丽亚》'24'哩。 巴不得再看一遍她扮演这个角色。昨晚她演的是哈姆莱特'25'。女扮男装。说不定他本来就是个女的哩。所以奥菲利娅才自杀了。可怜的爸爸!他常提起凯特?贝特曼'26'扮演的这个角色。他在伦敦的阿德尔菲剧场外面足足等了一个下午才进去的。那是一八六五年——我出生前一年的事。还有里斯托里'27'在维也纳的演出。剧目该怎么叫来着?作者是莫森索尔。是《蕾洁》吧?不是的。'28'他经常谈到的场景是,又老又瞎的亚伯拉罕'29'听出了那声音,就把手指放在他的脸上。
拿单的声音!他儿子的声音!我听到了拿单的声音,他离开了自己的父亲,任他悲惨忧伤地死在我的怀抱里。他就这样离开了父亲的家,并且离开了父亲的上帝'30'。
每句话都讲得那么深沉,利奥波德。
可怜的爸爸!可怜的人!幸而我不曾进屋去瞻仰他的遗容。那是怎样的一天啊!哎呀,天哪!哎呀,天哪!嗬!喏,也许这样对他最好不过。
布卢姆先生拐过街角,从出租马车停车场那些耷拉着脑袋的驽马跟前走边。到了这般地步,再想那档子事也是白搭。这会子该给马套上秣囊了。要是没遇上麦科伊这家伙就好了。
他走近了一些,听到牙齿咀嚼着金色燕麦的嘎吱嘎吱声,轻轻地咀嚼着的牙齿。当他从带股子燕麦清香的马尿气味中走过时,那些马用公羊般的圆鼓鼓的眼睛望着他。这才是它们的理想天地。可怜的傻瓜们!它们一无所知,对什么也漠不关心,只管把长鼻头扎进秣囊里。嘴里塞得那么满,连叫都叫不出来了。好歹能填饱肚子,也不缺睡的地方。而且被阉割过,一片黑色杜仲胶在腰腿之间软软地耷拉下来,摆动着。就那样,它们可能还是蛮幸福的哩。一看就是些善良而可怜的牲口。不过,它们嘶鸣起来也会令人恼火。
他从兜里掏出信来,将它卷在带来的报纸里。说不定会在这儿撞上她。巷子里更安全一些。
他从出租马车夫的车棚前走边。马车夫那种流浪生活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