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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在龙案后坐定,还有些虚,将手肘撑在龙案上,慢慢笑了笑:“朕已经令太子明日上朝。”
曹德彰点了点头:“殿下的确已经到了参政的时候。”
皇帝叹了口气,在寂静的大殿中仿佛能激起回音,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垂在肩上的灰白头发,当年它们还是漆黑的,后来掺杂了些许银丝,终于到现在,整头乌发变成了灰白,光泽不再,只是无力的散在明黄龙袍上。他动了动自己的手臂,尝试着用力握拳,每握一次,眉头便皱紧一分。
“朕老了,”他忽然出声,连声音里都透着疲惫:“先前还不觉得,今日看到太子,才忽然发觉,朕果真是老了。”
老了这个词代表什么呢?病痛、安逸还有那些消散的雄心壮志。
“寻常人家的老人应该做什么?”他用力微笑了一下:“再过一两年,朕就可以含饴弄孙了。”
曹德彰被皇帝身上突如其来的沉沉暮气惊住,他在皇帝壮年时踏入朝堂,第一次见到大央的一国之君,那时他还年轻,眼神里似乎藏着一头猛虎,带着咄咄逼人的锐气,似乎是毫不费力地就能掌控整个朝堂。
那时天下还在他手里,锦衣卫昼伏夜出,为他收集各种他所需要的消息,所有的大臣都是他的心腹。革除旧制,改换新政的时候大刀阔斧,似乎无所畏惧。
曹德彰在皇帝身边已经三十余年,这三十年里,他无时无刻不在小心翼翼地揣摩这位真龙天子的心思,他是一个极为精明的君主,骄傲且自负,而且有足够的、治理天下的才华,所以从不喜欢太有想法的人,只偏爱听话的傀儡。
皇帝轻轻叹息,有些莫名其妙:“真好啊。”
曹德彰欠身道:“恭贺陛下后继有人,恭贺大央后继有人。”
皇帝一下子盯在他脸上:“你也觉得,朕应当将江山交给太子了?”
曹德彰顿了一下,只觉得全身都紧绷了起来,三十年朝堂争斗,政治谋略锻造了他无论何时都能保持冷静的头脑,他慢慢吐出一口气,做了一个极为精准的判断。
皇帝并不想这样早地就让太子接手帝国,起码是在他还活着,还有力气继续执掌帝国的时候,他不愿意看到任何一个人,试图以任何身份、任何理由、任何方式,来分享他至高无上、不可分割的皇权。
于是他躬下身,语气坚定地回答:“陛下,太子殿下的确应该接手政务,但是您最好不要这样早地放权,毕竟……太子还年轻。”
皇帝眉心的浅褶舒展开,轻轻颔首:“知道了。”
曹德彰将这句话收进耳朵,每一处微妙的语气转折都没有放过,他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又道:“况且太子妃身怀有孕,臣以为,这段时间里,太子殿下应当以太子妃为重。”
皇帝又点了点头:“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微笑,紧接着便挺直了腰背,撑在桌子上的手拿下来,随意搁在龙椅扶手上,整个人向后仰了仰,倚在椅背上,又显出那幅从容不迫的神情:“方才召见昭平伯,得知了一些事情。”
曹德彰悬着的心放下,道:“陛下请讲。”
皇帝沉着声音,拖长语调“嗯”了一下,眼神有点凌厉:“那日松的嫡子身份恐怕有诈,你想个说辞,驳回他的求婚折子。”
曹德彰这两天仔细想了一下李劭卿的话,觉得十分有道理,杭贵妃明显坚定不移后派人,九公主也明显坚定不移太子党。皇帝厌恶杭氏,不过是因为杭氏的军权让他感到不安,他毕竟上了年纪,逐渐变得微小谨慎,再也没有当年的魄力,敢于纵容位高权重的武将在侧。而太子却正值盛年,最不缺的就是胆量,而且太子和九公主关系好,肯定会爱屋及乌。
在这种情况下,要是九公主成了铁勒大阏氏,那他曹德彰立刻就会成为杭氏东山再起的垫脚石。又不是百岁老寿星上吊——活腻歪了,鬼才会去撮合九公主和那日松啊。
于是曹首辅立刻连连点头,坚定表示了他对这门婚事的不支持,并且深深自责当时看到那封折子时的急功近利,只想着尽快解决边境问题,为大央谋求一个安稳环境,竟然没有深思熟虑就妄加赞同,险些葬送了公主一生。
皇帝照例安慰他一番,又夸赞他一番,然后捋着胡须若有所思:“可倘若那日松果真成了铁勒可汗,那这门婚事,倒是有可取之处。”
曹德彰默默抹了把汗:“陛下,公主殿下已经序齿十九,倘若再不出嫁,恐怕对声誉有碍。”
皇帝呵呵笑了一下:“这么多事脑下来,想必如今的长安,再没有哪家年轻人再敢求娶九娘了吧。”
曹德彰被他那声“呵呵”弄得有点摸不着头脑,小心问了一句:“那陛下的意思是?”
皇帝道:“横竖都已经耽搁了,那再多留两年也是留得住的,倘若那日松果真成了地位稳固的铁勒可汗,那时再来求娶九娘,大央自然乐意结两国之好。”
曹德彰沉吟了一下,道:“如今那日松能否顺利即位还是未知,陛下何必着急。”
皇帝又捋了一下胡须:“虽然九娘还能再留两年,但也不能留太久了,朕必然要为她做两方准备,倘若那日松这边久无音讯,难道要九娘在深宫中耽搁一生吗?”
曹德彰笑了笑:“陛下,这件事还是交给皇后娘娘吧,娘娘与长安命妇多有往来,究竟哪家少年郎可为如意郎君,还是娘娘更了解一些。”
皇帝“啊”了一声,也跟着笑了起来:“对对对,朕是关心则乱了。”他说着,抬手揉了一下额角:“朕打算交给太子一件差事做,毕竟他已经进入朝堂,总不能每日只上朝下朝,便无所事事吧。”
曹德彰确定了皇帝对太子的基本态度,这个问题几乎不用考虑:“此时正值年末,依微臣拙见,陛下不如令太子殿下前去整理过往奏折,以便殿下对如今大央政事有所了解,日后您再交给他旁的差事,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皇帝十分满意这个安排,当即便点头允许,着吴卫去拟旨了。
曹德彰嘴上附和着,心里却在盘算孙知良的事情,毕竟这个老伙计一天活着,一天就是个不安定因素,万一皇帝哪天心血来潮,又念起他的好来,顺便再放虎归山一下,那事情可是对他非常不利。
毕竟孙常还坐在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上,孙知良出来后要是有心陷害他,简直易如反掌,往他府上塞点东西,那可是有嘴也说不清。不过话说回来,孙知良都二进宫了,锦衣卫依然没什么动静,可见老孙的处境也不怎么好,起码没有办法和外界保持基本沟通,毕竟吴卫也在皇帝身边跟了那么多年,也不是个便宜货。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虽然吴卫并没有兴趣嫁入曹派,但和野心勃勃想占据内宫,再图前朝的孙知良比,那可就好太多了,毕竟吴公公前几十年始终专注于和孙公公斗法,并没有没抽出心思来发展前朝。
他还缺少一个恰当的时机,这次出手,必须要一击而亡,倘若给他苟延残喘之机,那两人的关系将会更加恶化,后果不堪设想。
皇帝将心里压着的几件大事与他商量完毕,精神好了很多,便打算去三清堂坐一坐,让长清子帮忙看个相,顺便净化一下心灵,提升一下境界什么的。
他到三清堂的时候,意外看见杭贵妃竟然虔诚地跪在堂中,对殿内的三清塑像喃喃低语,他有些惊讶,问长清子道:“贵妃怎么在这里?”
长清子道:“听闻陛下龙体欠安,娘娘特来为陛下祈福。”
说来,皇帝已经有一年左右没有见过杭贵妃了,就连方才她亲手煎的药,都是令吴卫奉了进来,她似乎是知道皇帝并不是很想见到她,所以自觉地消失了一样。皇后说她前段日子有恙,一直在调养,日前才病愈,他仔细打量她的背影,似乎的确比印象里瘦了好多。
人老之后总爱怀念过去,杭贵妃毕竟是花季入宫,陪伴自己度过了最年富力强的年纪,在他还野心勃勃的时候,整个后宫只有杭贵妃能理解他的抱负和野心,并且给予热烈地回应赞同。
他提步走了过去,语气有些感慨的怅然:“阿沅。”
☆、第九十二回家事国事天下之事
杭贵妃抬起头,睁开眼睛。
皇帝停在她身边,与她一起看着殿中的三清像:“朕听说你日前染疾,如今怎样了?”
杭贵妃站起来,转身面向他,又跪了下去:“劳动陛下挂念,臣妾已经无恙了。”
皇帝看着杭贵妃在他面前矮身下去,云髻中清晰可见一些银丝,点缀在墨色发髻上,犹如严寒时的片片雪花,落在女子鸦黑的发上。
他忍不住伸手,在一处银白上摸了摸:“怎么没有染发?”
杭贵妃笑了笑:“年华已老,何苦自欺欺人。”
皇帝点点头,有些索然无味,却又莫名不舍得离去,便退了两步,在一边的案几后坐下:“朕已经老了,你却还没怎么变模样。”
杭贵妃却抬起头,弯起眼睛对他笑:“没有变吗?陛下再仔细看看?”
皇帝便仔仔细细地打量起她来,在他印象里,杭贵妃向来喜欢浓墨重彩的服饰妆扮,她眉眼原本就生得浓丽,稍一描画便美艳不可方物,犹如盛世牡丹,美的端雅大气,艳的倾国倾城。
年轻时他爱极了这张脸,每每看到便移不开目光,他曾下令为她搜罗最好的黛,最漂亮的胭脂,在她入宫方一年便将她封上四妃之位,让整个六宫都侧目。
皇帝看着看着,忽然对她道:“阿沅,你笑一笑。”
杭贵妃依言对他展露笑容,从唇角而生,在她颊边的酒窝里荡漾出熟悉的、让人迷恋的醉意,一路漫过悬胆一样漂亮的鼻子和眼角,挂在眉梢上。他看着这个笑容,犹如看到一朵牡丹怒放的过程。
“阿沅真是越来越……”他想了一下,找到一个自以为恰当的形容词:“越来越慑人了,所谓容光慑人。”
杭贵妃歪着头看他:“好看吗?”
皇帝又端详了一会,忍不住伸手上去,小心翼翼地抚摸她的眼角:“好看。”
他一边说,一边回忆着当年,愈发失神:“真是没有变,和当年一样,艳冠六宫。”
与淡雅的秋菊相比,年轻气盛的皇帝自然更加喜爱倾国名花。皇帝还记得二十年前杭贵妃的册封典礼,他命人将她朝服上的织金全部换成货真价实的金丝,用最好的锦缎,令最巧的绣娘,织就一件最昂贵的大礼之服。当她穿着那件朝服出现在众人面前时,辉煌若神仙妃子,在一众艳羡嫉妒的眼神里款款走向他,在他面前屈膝行礼的时候,他心里的满足与自豪简直让人不可自拔。
杭贵妃垂下眼睛,遮挡眼底的冷笑,好像那朵花霎时间收了起来,变成一株沉默的绿植:“已经这么多年过去,怎么会一点都不变呢?”
当年,当年,当年她怎么就那么糊涂,以为昂贵的封赏与昭阳专宠是真正的爱情。她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才明白过来,皇帝爱的不是她,而是皇帝这个身份所带来的,至高无上的权利。他将她一手托上巅峰,让所有人都仰望她,对她跪拜行礼,又一下将她摔下深谷,让昭阳殿的金柱变成吸食温度的怪物。他迷恋的是他手上能够掌握人生的权利,是那种别人的成败生死,全在他一念之间的迷人滋味。
杭贵妃又抬起眼睛,对他递去一个妩媚的眼神:“不过方才碰到迟婕妤,她穿了件绿底织金的麒麟马面裙,倒让臣妾想起很早之前的一些事情。”她说着,红唇中溢出一声叹息:“真是岁月催人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