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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非焰想了想,下了马,朝那边走去。近前,闻得林中一阵悉索,原来是几个镇南将军府的侍卫在此,见了七皇子,出来行了礼又退下了。
景非焰讶然道:“哦,原来九渊躲到这里来了,难怪一直不见他。”
撩开枝叶,目光循着风筝的丝线落下,先入眼的是一双雪白的赤足,宛如冰玉琢成,虽无瑕,但稍显清瘦了些。精致的足踝上绕着一截风筝线。
白雁折翅,青鸟无踪,蓝色的蝴蝶于蓝色的天幕下独舞翩然。
云想衣抱膝坐于绿茵地上,回眸见是景非焰,也不言语,自顾自缓缓地缩回了脚,修长的手指抚过足间的丝线,意态间慵懒入骨。
景非焰左右看看,不见殷九渊,沉下脸踱到云想衣身侧,俯身看着他:“见了本皇子胆敢不跪,莫不是九渊太宠你了,让你忘了自己的身份。”
云想衣仰起脸,抿唇轻笑,伸手扯住景非焰的衣衫下摆,跷起脚趾,扯了扯风筝,低低地道:“帮我把它收回来。”
景非焰睁大了眼睛,恼怒地瞪着云想衣。
云想衣笑意浅浅,优雅而自若,款款顾盼间,眸中似有水波盈彻:“帮我把它收回来,好不好?”略有些沙哑的声音,轻若絮,软如丝,象是把花揉碎了,散在风里。
景非焰的神情仍是凶狠,脸却红了,偷眼看看四下,见从人皆敛首不敢视之,遂哼了一声,抓住长线,笨手笨脚地缠了许久,将风筝牵了下来。
云想衣将线从脚上解下,立了起来,拂了拂衣袖,拿起风筝,一笑,复又递予景非焰:“送你。”
“我要这个东西做什么?”景非焰板着脸作不屑状,口中虽斥着,手上却接了过来。
蝴蝶状的风筝制得甚是精致,湘竹为骨,锦帛为翅,轻盈若羽。
“此时春暖初霁,有风的日子,最是适宜放风筝。”云想衣淡淡地笑,淡淡地絮语,“燕都倒是少人有此闲情,在故里江南,每到这个时节,天上三山两两的,随处可见风筝,或红或绿,煞是好看。不过,这原本是小孩子的玩意,我一时手痒,做了一个,留着它也无用,想来你会喜欢的。”
景非焰的脸铁青了,手中狠狠地几乎折断了竹骨。
云想衣若无觉,依旧浅笑低语:“这种蝴蝶风筝是极难制的,昨日还是殷大人为我裁的竹子。”眼波流转,似是忆起了什么,眸中略有涟漪丝丝温柔,“真是难为他了,做这种事情居然那么细致,平日里也瞧不出来。”
景非焰忽然将风筝摔到地上,泄愤般地用脚使劲踩了几下。薄薄的锦帛裂开了,只有骨头的蝴蝶,在脚下被支解。
云想衣的眉头为难地蹙了起来,跪下,委婉地道:“不知想衣言语间有何过失,竟惹殿下如此不悦。想衣惶恐。”云也淡了,风也清了,素雅的男子状若谦卑地伏在景非焰的面前,螓首低垂,望去,隐约见那长长的睫毛生涩地颤了颤,在苍白的肌肤上掠过一道青色的影子,恍惚里,脆弱一如风中的蝴蝶,蝶舞,弱似不禁风。
景非焰的胸口被一种柔软的东西堵住了,许是沉郁,许是缠绵,凌乱地交错着。他僵硬地扭头,走开了,却不见身后跪着的那个人冷冷地笑。
春日暖阳,融金沾粉,浅浅地,竟也有些妩媚。狩猎正酣,风过阳关,带着血的味道。
景非焰策马狂奔,迎面遇上了景非岑,心头忽然火大,转念一想,勒住马,朝景非岑彬彬一颔首,指了指那边的林子,慢悠悠地道:“大皇兄,你千万别再往前行了,那个地方可去不得。”
景非岑果然不悦;“为何去不得?”
景非焰笑得甚是无辜:“那里有一只成了精的狐狸,我怕大皇兄会被它勾了魂魄去。”
“无稽之谈。”景非岑愠色斥之,领了从人偏往那个方向去了。
待景非岑走远,景非焰大笑,正觉愉悦时,听得马蹄声急,殷九渊匆匆地驰向近前。
景非焰止住笑,若无其事地看着殷九渊:“怎么现在才来?”
“一早就来了。”殷九渊住马,行了一礼,面上红了红,“有些事情耽搁了一下,适才去寻殿下,亲王们说殿下往这边来了,我就赶上了。”
景非焰不经意地道:“多日未见了吧,这些天散朝后就不见你的踪影了,几时到我府里共饮那坛胭脂女儿红?”
殷九渊干咳了一声:“居家有些须小事,不宜晚归,殿下海涵了。”
“哦?”景非焰似笑非笑地瞥了殷九渊一眼,“我记得另高堂皆已仙去,尊夫人尚在老家淄南,倒不知家中有何人令你如此牵挂,竟一刻也离不得。”
殷九渊咳得愈发厉害,见景非焰死盯着他不放,只好压低声音:“殿下休要取笑了,那一纸赦令为谁所求,你明是知道的。”
景非焰沉吟片刻,缓缓地道:“九渊,不是我说你,你已过了而立之年,这种事情是要有分寸的。男宠之事终究不是光彩,若传了开去,怕朝中大臣非议,于你大是不利。”
“殿下言重了。”殷九渊一时耳红脖子粗,期期艾艾地半天才挣出话来,“我与他清清白白,一丝无犯,何来‘男宠’之说。想衣气性高傲,原不是那种低下之人,我之待他,如水中观冷月,虽有思慕之心,诚不敢渎之,殿下莫要听信了小人谗言。”
景非焰怔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间有些动荡,急急地将脸撇开了。
一时无言,踱马缓行。
突然,一个镇南将军府的侍卫从远处奔了过来,喘着粗气跪在马下:“将军,将军……”
殷九渊肃容:“何事惊慌?”
侍卫抬头,看了景非焰一眼,又把头低下了,措辞谨慎地道:“我等奉将军之命护着府上的那位客人,适才偶遇大皇子殿下,起了些争执,小人不敢擅主,请大人示下。”
殷九渊色变,不及与景非焰招呼,掉转马头冲了过去。
比及到了林边,双方已经缠成一团。大皇子府上的人是跋扈惯了的,便连公卿贵族也不放在眼里。而镇南将军世袭武将之职,战功显赫,其府中侍卫亦是骁勇之士,自是不甘示弱,两相里斗得甚是热闹。
云想衣静静地立在树下,见殷九渊来了,神色间漠然依旧,只是抓住树干的手指有些泛青。
“住手!”殷九渊凭空一声断喝,震得枝叶簌簌地响。
将军府的侍卫收了手。大皇子府上的从人被那气势一慑,愣了一下,看了看主子,景非岑挥手令他们且退,走过来,礼数周全地拱了拱手:“殷将军,下人无礼,让你见笑了,勿怪。有一件事正要和将军商量一下。”
“殿下何事?”殷九渊沉声道。
景非岑的目光瞥过云想衣,宛如盯住了上佳的猎物般,“嘿嘿”一笑:“我愿以明珠十斗换取贵府上的一介奴仆,想来将军不会驳我的情面吧?”
殷九渊一声沉哼,手按上腰间的佩剑,神情间不怒自威。景非岑下意识地倒退几步:“殷九渊,你这是何意?”大皇子府上的人忙又拥了上前。
殷九渊不语,“呛”然拔剑,挥刃,疾若流星,烈若奔雷,挟着万钧之势,历历风声过处,身畔那株一抱粗的梧桐木被生生地拦腰劈断,轰然倒地。寒光自刃上现了又隐,殷九渊复还剑入鞘,沉稳地看了景非岑一眼,泰然道:“大皇子说笑了。”
景非岑惊且怒,裹足不敢前。
殷九渊视景非岑若无物,径自行到云想衣面前,紧绷的神情转而柔和了,见云想衣赤足立于草间,眉头却是一皱:“怎么把鞋子脱了?这样的天气,乍暖还寒,小心着凉了。”
远远地,景非焰策马朝这边来了。云想衣目光一掠,苍白的笑颜自眉目间浮起,似那雪底暗香沉,也是婉约,也是清冷,他向殷九渊伸出了手,幽然一声轻叹,在那不言中。
当景非焰过来的时候,云想衣正被殷九渊抱在怀中,离去了。他只能见那长长的黑发从殷九渊的臂弯里垂下。
水一般的青丝流过,湿了朝阳,湿了暮霭。思切时,已非一朝一暮了。
——
入了房,殷九渊小心翼翼地将云想衣放到锦榻间,略带焦急之色,低声道:“你觉得如何,可还会不舒服?”
云想衣转过脸,慢慢地摇了摇头,脸上泛起了薄薄的红晕。
殷九渊有几分怔了,抬手欲摸,但又惊觉不妥,缩了回来,直是手足无措。
云想衣看了殷九渊一眼,低下了头,轻声道:“我今日让你为难了,大皇子日后必不与你甘休。”
殷九渊想起又是恼怒,大手一拍桌子:“那景非岑真真可恨!若不是念他乃皇族御子,我今日定要斩他狗头!”稍顿,看了云想衣一眼,有些嗫嚅,“你莫不是在怪我么?是我无用,让你无端受此羞辱,我知你心下委屈,只管骂我好了。”
云想衣缓缓地站了起来,凝眸注定殷九渊。
殷九渊面上一红,心跳得厉害,尚自失神时,云想衣已跪倒在他的脚下。殷九渊大惊,急忙伸手去扯他:“想衣,你这又是为何?”
云想衣拽住殷九渊的手,却不起身,头伏得更低,发丝垂落,掩住颜容如雪,但听得清音泠泠:“景非岑乃皇上长子,有望继承大统之位,此番开罪了他,于你断是有害无益。在朝为官诚然不易,你不必为了我而自绝退路,若此时将我送到大皇子的府上,也还来得及。”
“胡说!”殷九渊暴喝,再也忍不住,将云想衣拥入怀中:“你应是生在云端中的人,我怜你还恐不及,又怎会让你由人欺侮。你快别说这种傻话,若有谁敢触到你一根指头,我就是拼了命也要将他碎尸万段!”
“我不值得。”云想衣的声音弱了,颤抖着,宛然间如弦,“我不值得你怎么做。你待我好,我感激得很,委实不忍心再骗你……你当我是冰清玉洁的人,其实、其实我早已非无瑕之璧。”
殷九渊的身体倏然僵硬,心重重地跳了一下,又跌下去了,跌得生疼。半晌,咬牙道:“你、你说什么呢?”
云想衣从殷九渊的怀中挣脱,避开了。碎玉似的牙齿咬了咬嘴唇,本就苍白的唇在那一时间透明若水晶,欲碎了,抿唇,却是浅浅一笑:“大人之待想衣,发乎于情,止乎于礼,诚君子也。想衣每思及,愧疚无以复加,下贱之身不敢承大人错爱,与其他日让大人知晓,不若想衣自陈其罪,任凭大人发落。”
殷九渊回不过神来,呼吸渐沉,唇动,却终是无语。
云想衣眉目间若笼轻烟,幽息如梦,低首敛眸,用宛如不关自的口吻淡然诉道:“昔日在明石王府时,想衣一人孤苦无靠,身不由己,居上位者强之,纵不愿,亦无可奈何。本拟以死蔽羞,一念之差,苟且至今,倒是让大人见笑了。”语到末了,低处若断。月下箫音,辗转夜色间,夜亦朦胧了。
殷九渊的手拽紧了,又放松了,眸中神色狂乱,忽然一把抓住云想衣的肩膀,厉声喝道:“是谁?你告诉我!”
云想衣抬眸,旋又垂下,眼睫掠影,若羞若怒,细似蚊声地道:“是南乙大人。此事……原也怨不得人,是我命贱……”
“南,乙!”殷九渊恨恨地,几乎咬碎了一口钢牙。
明石王败后,其部将南乙因献城有功,免其罪,调任雍州守备,事隔月旬,殷九渊早已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