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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冬的阳光从大块的玻璃射进来,照得许多器物都发出金光。室内虽然因空调而暖和,但斐儿的指甲仍呈灰灰的紫,血液不来,氧气不来,她的呼吸也特别缓慢。
德铃坐在她对面,正帮她处理一些突发事件,嘴里还不断地安慰说:“别把海粟的话放在心上,我真的觉得你很好,心思细又聪明,最重要的是你沉得住气,压得了场面。我实在不懂,海栗为什么总对你有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意见?”
刚刚,海粟又在斐儿桌前发了一顿脾气,只因为一个男同事和她多聊了一会儿。然而,德铃并不知道来龙去脉,还以为海粟是在凶她工作上的事。
斐儿望着眼前这个好心肠的女孩,说:“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
德铃想再多和她攀谈一些话,但一如平日,斐儿总是不太热络。
这么寡言孤僻的女孩子,说会勾引男人,实在教人很难相信。
整理完最后一份资料,德铃伸伸懒腰说:“好啦!海粟再事横跋扈,也没有理由骂人了。”
“谢谢你。”斐儿有礼地说。
“哪里,应该的。”德铃拿起皮包,没走两步,又回来说:“对了!请你提醒海栗,晚上他和我有约会,别让他忘掉了。”
“我会的。”斐儿说。
海粟和德铃要结婚的事,已传遍了整个公司,据说婚期就在农历年之后。以斐儿的观察,德铃不过是被快乐蒙藏了双眼的人,完全摸不透海粟的“双重”个性,将来免不了要遭受幻灭之苦。
她把文件存档,再走到影印机前取了几份信函。突然,一个高高的身影冒了出来,陈泰钦带笑的脸对她说:“斐儿,我托人买到国家剧院的票了,今晚八点,机会难得,你一定不能错过。”
斐儿听说了,这次请来的欧洲剧团,演的是希腊神话中阿波罗和黛芙妮的故事,一切仿古,有极美的布景。在她灰暗的生活中,艺术是唯一的色彩,也是仅有的让她偏向“生”的感觉。
可惜,这对她而言,是费时又费钱的奢侈享受,但如今有人乐意提供,她当然也乐得接受。
“好。”她说。
“真的?”陈泰钦兴奋地说“那我们顺便吃个晚餐,我在‘福华’订六点的桌子,可以吗?”
斐儿正要点头,一个声音突然从后面响起,“谁允许你约我的秘书?”
“这还需要允许吗?”陈泰钦顶回去说“老板,你以前说不能有同部门的恋情,但你把斐儿调走了,我当然可以大大方方的追她啦!”
“偏就兰小姐不行!”海粟脸色不佳地说“她和我有约定在先,只要担任我秘书的一天,就不能有追求者。”
“真的?”陈泰钦看着斐儿问。
“我去看戏,是真的想看,和追不追求无关”斐儿又加一句,“没有人能限制我下班后的行动。”
“就是嘛!而且老板,你的约定也太不合理了。”陈泰钦说:“你可以和你的前任秘书大谈恋爱,却不让我追你的现任秘书,这就叫“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很不民主喔!”
这下海粟被说得哑口无言了。
陈泰钦见他错愕的表情,以为自己辩驳成功,忙高兴地对斐儿说:“就这么说定了,我们六点在“福华’的门口见!”
陈泰钦离开后,斐儿转过身面对海粟,只见他一脸铁青,仿佛面对不乖的女儿般,“你不准去!”
“我要去!”斐儿坚持地说:‘我想看这个欧洲剧团,不愿因任何人的阻止而错失机会。”
“你可以去看一千遍、一万遍,但就是不许和陈泰钦一起去!”海粟紧握着拳头说。
“为什么不许?他现成就有两张票,而且是今晚,我何必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而放弃呢?”斐儿反驳道。
“你明知道这是男女之间的约会,有这一次,就有下一次,”海粟说:“你根本就是在利用他、引诱他,开始给他美好的遐想,然后再一脚踢开他,让他痛不欲生。不!我不能让你毁了一个优秀的年轻人。”
“你怎么能断言我会一脚踢开他呢?”她说:“或许哪一天,我发现他值得托付终身,就嫁给他也不一定。”
“嫁给他?”他仿佛被这几个字呛到般,“哈!对陈泰钦而言,那是更可怕的灾难,更彻底的毁灭。在我最疯狂的想像里,你也和为人妻、为人母沾不上一点边!”
斐儿自己也如此想,娶她的人必然会倒楣;但这话由海粟口中说出,不知怎地,竟让她觉得有些刺耳。
她冷冷地说:“只因我有过纵火伤人的纪录吗?”
“不只如此!”海粟也跟中带霜的说:“我已经查出你在过去十年来遭人口舌的议论了。你还记得台中那个吴小开吧?他为了你差点被家族除名,你却拿了他父亲的钱,消失无踪;还有你大学时殷勤追求你的学长,你骗吃骗喝,来了还敲了他家一记,才放他一条生路;再说高中吧!一个姓王的男孩子,在你面前服毒自杀,你竟忍心数着他母亲给你的钞票,一走了之……太多大多的例子,显示了你的毒蝎心肠,你……你根本不是个正常的女人!”
斐儿听着他一字字的控诉,眼眸中的冰冷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层雾,比窗外的冬天还萧瑟。她用低低的声音说:“很多事情,谁欺骗谁、谁压榨谁,都只是表面现象。其实,我还真羡慕他们,必要时,他们有亲友的援手,最后还是回到温暖的家;而我,依旧守着黑暗的坟墓,孤立无援,独自为生存而奋斗。你能苛资一个濒死的人,去向社会分一杯羹吗?”
这段话令海粟震惊极了!这也是第一次,斐儿说出类似较隐私的个人心情。
他在苛责她吗?没错,他一直在拿社会的道德和行为的准则来审判她。就如纪录所写的,她心中有魔鬼的恨,血液中有残忍的因子,她不知情和义……
但道德和准则不能令她衣食温饱,情和义也不能让她免于伤害,唯有如石头般冷硬的心,才能让地存活下来。
黑暗的坟墓,天呀!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世界……海粟凝视着她哀凄的神情,胸口的肌肉蓦然扭曲,心紧紧地掀起来。
呀!心痛!成年后几乎不再有的痛倏地朝他袭来!
他承受不住那压力,人突然栽到一旁的座椅上,脸色苍白,可那心痛却不曾稍减。
“怎么了?”一向冷漠的斐儿,也察觉事态严重。
“心痛!”海粟咬着牙说:“该死!我祖母那句话怎么说的,我竟一时想不起来……”
“有没有药呢?要不要请医生?”斐儿靠近他问。
“拜托!我又没有心脏病,只是心病而已!”
他恨恨地说:“都是你!我长大后只发作过两次,一次就是十年前你诱惑我的那一晚,一次就是现在……每次都有你在场,不是很邪门吗?”
斐儿突然蹲在他的面前,一只手伸入他的衬衫,平贴在他厚实的胸肌上,感觉那强而有力的心跳。一声又一声,像飞越山头的鹿,不似她的,她的心跳只如水中的涟漪般薄弱,常常在断与散之间。
他的掌心覆在她的小手上,她的冰冷神奇的治愈了他的心痛,而他的热力则暖和了她的冰冷。一分钟后,他的痛苦完全消失,但他仍不放开她,继续两人这特殊而亲密的接触。
“好像又回到那一夜了,接下来我若碰你、吻你,你会不会告我性骚扰呢?”他一边问,一边将脸靠近。
“不会!”她自他的怀中挣脱出来,手离开他的掌握,退了几大步说;“我不喜欢看一个人当两次傻瓜,所以,不会设计一个人两次。”
“对!也不会有人那么笨的当两次冤大头。”他看着她,用难得温柔的语气说:“饶了陈泰钦吧!他不是你的对手。”
斐儿耸耸肩说:“好吧!我今晚不和他出去。”
“不只如此,你还要让他打消继续追求你的念头。”海粟看看表说:“现在陈泰钦已经下班了,不如我送你到‘福华’,你今天就亲自和他说清楚。”
哦!他可真急,仿佛她不立刻做个了断,陈泰钦就活不过今晚似的,她具有那么恐怖吗?
斐儿正要同意,忽然想到德铃的交代说:“不!不行,你六点和部经理有约会,送我就会来不及。”
他先是一拐,想了两秒又说:“没问题,我会告诉她有些公事待办,晚点去就好了。”
“你在骗她。”斐地另有所指地说。
“你骗人,我也骗人,所以,我也不比你好到哪里去,对吗?”他说这话时,脸上没有一点愧意,反而漾着一脸笑,还笑得极为坦荡。
斐儿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恍惚中.他们竟走到同一条路上了。就在那一阵心痛后,似乎有什么连系着他们,让彼此的态度缓和下来,她不再事事抗拒,他也不再样样苛责。
这种“和平”,到底是好,还是坏呢?
★★★
斐儿最后还是到“福华”吃了一顿精致大餐,并且去看欧洲剧团演出的“阿波罗和黛芙妮”,只不过请客的人由陈泰钦换成了海粟。
那天一早,海粟一进办公室,手里便扬着两张票,像孩子般兴奋地说;“看!我也买到票了!为了补偿你前天的损失,我今晚负责带你去吃饭看戏。”
“不必了,你还是请郭经理去吧!”她本能的拒绝。
“不!我是为你买的,你非赏光不可。”他霸道的说。
“你不怕我‘利用’你吗?”她纳闷的问。
“‘利用’我,总比‘利用’陈泰钦好。”海粟煞有其事地说:“第一,我的资本比他雄厚;第二,我知道你的底细;第三,我有侠义之心,不会挟怨报复。”
他的话很幽默,但斐儿却笑不出来。
什么叫“底细”?在他的心目中,她究竟“坏”到何种程度?不正常、变态、蛇蝎心肠、冷血杀手?她猛地打了个冷颤,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有些在意他的看法。
因为如此,她在餐厅里表现良好,眼底有温暖、唇畔有笑容,
原来虚幻的魂魄有了一丝人气。
海粟也在她特意散发的魅力中,心情高昂,愉悦的话语滔滔不绝,一顿饭吃得欲罢不能。
他看着她把整套鲑鱼餐细细地嚼个精光,忍不住开玩笑的说:“你一定在想,我们这些有钱人天天吃香喝辣的,活该被人敲竹杠,对不对?”
她轻轻地放下叉子,缓缓地用餐巾擦嘴,在这完全符合淑女礼仪的动作中,却以严肃的声音回答他,“你饥饿过吗?我说的是真正无饭可吃的饿,而不是绝食的饿。”
海粟想想说:“我不记得有过这种经验。”
“我却常常挨饿,有时吃完这一餐,不知下一餐在哪里。有一次,我还饿了两天,感觉像五脏六腑全被搬空了,人只有半活着。”斐儿平板地说,没有丝毫的情绪起伏,仿佛在念一段教科书。
“难怪我初次见到你时,你是那么苍白瘦小,走一步都好像要飞起来一样。”他说。
“很像鬼,对吗?”斐儿说:“我还一直希望自己是鬼,不用吃、不用喝,每天飘来飘去的,爱到哪里就到哪里……如果是鬼,就可以在长巷幽幽地哭着,可以窥视每个窗口,可以不花一毛钱跨山越海,可以什么妖魔都不怕,因为我就是鬼,是可以不怕死的,因为我已经死过了……”
斐儿心思幽幽晃晃,神魂飞至极远处,直到海粟握住她的手,她才惊觉自己吐露太多。
她想挣离他的触碰,他却更用力的握住她,还用关怀的口吻说:“斐儿,我知道你有个极不堪的童年,有许多悲惨的回忆,假如你愿意敞开心胸,我会是你的朋友,不再让你受到任何的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