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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决书上的潜台词是那样的丰富而具有连续性:连八杆子打不着的人都可以拿孝子棍,唯独你不能。为什么?因为你不孝。为什么你不孝?因为你是一个——
妓女。
是的,妓女。
那一瞬间,她突然明白自己刚才的侥幸心理有多么可笑。连冷紫都没有原谅她,杨守泉会放过她吗?
她看了看冷紫。冷紫的手里当然拿着孝子棍,还有两个人搀扶着她。冷紫满脸泪水,并不看她一眼,仿佛她的生命中从来就没有这样一个姊妹。是的,现在冷紫已经与她不同了。冷紫是纯洁的。可是她原本也是纯洁的啊。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她用自己的纯洁保全了冷紫的纯洁,就象一盆清水洗净一件衣服之后变成了一盆脏水,人人都理直气壮地认为这盆脏水应当被泼掉。就连那件被洗净的衣服也是这么认为的。而正是这件衣服的想法才最让她感到恐惧,因为这件衣服的想法几乎是她最重要的心理依靠。
人人手里都有一根孝子棍,就她没有。她没有。多年之后,冷红才更加深刻地明白那根轻轻巧巧的孝子棍在当时为什么对她有着那样重要的意义。因为那时,她已经把自己沉沦的绝大部分原因都归于了对家的奉献上,这几乎是她当时最庞大的精神支柱。而失去孝子棍持有权的事实则让她准确无误地知道:真的没有人承认她为这个家所做的一切。没有。她的奉献根本无从谈起。她的肮脏才是唯一众所周知的东西。
到底是杨守泉,随便一挥就击中了她致命的七寸。
你不是个孝子!她仿佛听到所有的人都在心里这样对她说。但是,即使全世界的人都在唾弃她,她也知道,自己必须把妈妈送到坟地去。因为,这是妈妈在阳光下走的最后一程。
冷经浑浑噩噩地走在送葬的队伍中,象做梦一样到了坟地。坟地里孤零零地只有一座坟,那是父亲的。在豫中平原,一个家族兴旺与否从坟地里就可以看得十分清晰。象冷家这样的坟头,明显就是外来户的模样。几个打墓人已经打好了墓,在一边站着。冷红呆呆地看着妈妈被缓缓地放进墓坑,棺木上填上了一层又一层的土,而后,那堆土又冒成了一个尖儿,成了一个圆圆的馒头,或者说是一个句号。
是的,是一个句号,这个句号画完了,人这一辈子就走到头了。
她忽然觉得浑身酸软无力,每一根骨头都是疼的。我是不是也走到头了?她忽然想。她真想躺在这里,和妈妈一样。她有又点儿由衷地羡慕起妈妈来。她蓦然明白:对许多人而言,死是一个最可怕的魔鬼,而对有些人而言,死却是一种归宿,甚至享受。比如妈妈,比如她。而是否能拥有这种归宿和享受不仅仅取决于命运赐予的机缘,也取决于个体的资历与修为。妈妈现在已经有这种资历和修为了,而她还没有。她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完。“穷埋人,富埋银。”说的是穷富家庭在丧事上的花费大小,这次,冷妈妈的丧事已经达到了大青庄富户的水平。再加上冷妈妈在医院里两天时间就花了近万元,这些几乎已经用尽了冷红手里所有的钱。下一步,冷紫又要高考,如果冷紫顺利地考上大学,没有她的支撑,再好的大学也难读到头儿。无论冷紫怎么骂她的钱不干净,她还是用这些钱办了许多有用的事情,这些事情都是冷紫难以骂成的。——而且,冷紫本身也需要依靠这些不干净的钱,才能走上一条干净的路。
这就是这个现实的世界。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已经没有泪水了。
她忽然觉得泪水已经毫无意义。
回到家里,清算完了所有的帐目,给来帮忙的人一一送过了谢礼,整理了一下乱糟糟的家,天已经整个儿黑下来了。冷红看了看表,已经七点半了,如果这会儿就走,还能赶上县城发往星苑的最后一班车。
她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你去哪里?一直没和她说话的冷紫突然问。
去我该去的地方。冷红说。她还能去哪儿呢?
哪里?冷紫追问。
她还是关心我的。冷红心里又涌起一丝暖意。
你是你,我是我,小紫,你不要管我的事。我自己做什么我知道。你只要好好学习,努力去考大学就行了,这才是你目前最重要的事。冷红说。
你以为我还会去用你的钱去考大学吗?你以为我还会任由你这么堕落下去吗?从现在起,我开始对你负责。拯救你,是我目前最重要的事。冷紫冷峻地说。
谢谢你,可惜我不需要。看着冷紫严肃的神情,冷红觉得有些滑稽。她和冷紫,究竟是谁拯救过谁?谁正在拯救谁?谁还将拯救谁?
你不需要我需要。冷紫说:我不能辜负妈妈的遗嘱。
妈妈有遗嘱?冷红吃了一惊。
在这里。冷紫指指自己的胸口:那天晚上,妈妈昏倒的时候,把我们的手放在一起,就是在告诉我,要我无论如何要把你从泥坑里拉出来。你错了。冷红说:妈妈的意思是要我帮你好好上学,去迎接高考。
高考对我还有意义么?冷紫说:一想起高考,我就觉得我是在踩着你的身体往上爬。我不想再踩你了,也不想再给你躺着不起的理由了。
冷红的眼中一阵酸涩,但是她没有让自己流泪。流泪者往往是忏悔者,她现在不必要对冷紫忏悔:可是,你已经踩了,我已经躺了。我的身上已经满是泥土了,没有谁能把我洗回从前。我们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了。你好好学习,考上大学,我们就两清了。
你以为我们之间就这么简单么?冷紫说:我决不会放过你。
我也不会放过你的!冷红按耐不住地叫起来:你必须去参加高考,即使你不为自己,不为爸爸妈妈,也得为我。不管你怎么看待现在的我,你得承认,我给你看的那张漂白粉厂的通知单不是假的,我也不是一 到星苑就做了这一行的。我用我最大的可能去努力过。我挣的钱里,有一段时间是干净的,是我用最纯粹的血汗挣出来的。为了这一部分干净的钱,你必须去参加高考,把这件事情进行到底。哪怕你考不上,甚至考上了也不去上,我都认了。冷红死死地盯着冷紫:就当我是一个投资人,现在只想换回你几张考卷,行吗?
那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情。冷紫说。冷红的心中一阵疼痛。她忽然想起,小时候,每逢她让冷紫去干什么的时候冷紫就爱和她讲条件时的情形。
你说。她说。
在我高考之前,你都得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哪儿也不许去。
冷红怔了一怔:你以为这儿还有我的容身之地么?
你以为我们之间就这么简单么?冷紫说:我决不会放过你。
这还是你的家,不会有人撵你的,怎么没有容身之地?冷紫说:如果你觉得没有容身之地,那么你多体会体会这种感觉也没有什么不好。这会让你明白什么叫做咎由自取。
冷红被冷紫反锁在了屋里。便盆也放在了屋里,她就在屋里吃喝拉撒睡,真正体会到了囚犯的滋味。就是“扫黄打非”时被关在看守所,她也没有觉得这么难过。一天到晚,陪伴她的除了窗外小鸟的鸣叫和树叶在风中舞的声音,还有的就是桌上妈妈的遗像。只有等冷紫回来,她才能在院子里透一口气。
她没有想到的是,村里很快就开始有人来不时地给她凑个热闹。
开开门。一天晚上,七点多钟,冷紫刚去上夜自习,就有人站在窗边对她低低地喊。
冷红一阵惊惧,没有声张。
开开门,开开门。是个男人乞求。
你是谁?冷红问。
开开门就知道了。那人说。
冷红断定这声音不陌生,肯定是村里的人。不过她除了上学就是打工,和村里人接触不多,分辨不出来。
什么事?
好事。
你想干什么?冷红听出了猥亵的口气。
这你还不知道?你吃的不就是这碗饭吗?
滚。冷红骂道。
我出高价,不亏你。那人说。
冷红不语。她想听听他会出多高的价。多年之后,冷红才发现,那种等待估价的心理在当时几乎已经成了她的一种本能反应,已经成了一种渗透了她全身的职业习惯。不过,因为这种渗透是那么隐秘,以至于她自己当时都不曾在意。
一百。怎么样?那人果然报出了价格。
冷红冷笑。一百元就想买她?真是乡巴佬!她想。不过,她也知道,一百元在大青庄的老百姓眼里也不是那么等闲的,几乎顶一个中等人家一个月的家用呢。可在她眼里,不过是星苑的一双鞋价罢了。她这么不自觉地比较着,更加清楚地明白,自己已经与这里的生活产生了怎样的距离。从生活方式到消费水平,从思想观念到价值体系,她都不可能再融入这片土地了。她与这片土地的拒绝,是互相的。
一百一,行不行?那边还在抬价。冷红想,他没有一块一块地抬,大约是很看得起她了。
一百二。外边很执著。
听我一句,你快走吧。想找小姐,城里多着呢。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还不如一只兔子?
既然吃草,那什么草都是草。不吃窝边草的兔子是傻兔。那人嘿嘿地笑了:或许就是因为兔子不常吃窝边草,偶尔吃一回,才觉得香呢。你就别扭捏了,肥水不落外人田,一百五,怎么样?
快滚。冷红不耐烦和他搅缠下去。
二百。那人似乎狠了狠心:我可就这么多了。
回去嫖你老婆吧,我喊人了。冷红提高了声音。那人一溜烟儿地跑了。
过了一天,又来了人。这次是两个。
我们俩,总共五百,干不干?来人直接了当。冷红掂量了掂量,知道这在大青庄只怕也是天价了。
你们俩?一起?冷红甚至有些好奇。她没有想到大青庄也会有这样的新潮人物。想玩双龙戏珠么?这种新花样连她这个业内人士也只是听说过而已。
一个干,一个放哨。这样我们都安全。其中一人似乎很有经验。
滚吧。冷红说。
五百可不少了。我们从没有出过这种价。
我不想在这里做生意。
在哪儿做生意不一样啊,挣到钱就行。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多浪费啊。
既然都一样,你们去找别人吧。
我们可惦记你好久了,只是以前不敢想会有这么好的事儿,现在,你既然上了这条道,也就什么都好商量了。我们过瘾你挣钱,还都能好好痛快痛快,何乐而不为啊。
滚!冷紫喝道。
两人又站了一会儿,估计是真没戏,才悄悄地离开了。临走之前,一人低低地对冷红道:又当婊子又立牌坊,你唱得是哪一出啊。
以后的几天里,又陆续来过几个人,都被冷红一一骂
走了。到后来,冷红连骂也懒得骂了,只是任由着他们来去。她弄不明白的倒是自己。难道自己天生就是这么一块招蜂引蝶的料,走到哪里也不能消停吗?
隔了一天,又有一个人敲响了她的窗。那个人,冷红从脚步声里辩认了出来。
把灯关了,开开门。那人说:我给你一千。
你来,不怕脏了你的身份?
那人沉默了片刻,似乎没有想到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