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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还是迷糊了一会儿……然后又听到“喀拉”的清脆响声,还有带点喜悦的声音:“锁开了!”于是一下子又清醒过来。
唐斐就在眼前,我正斜倚在他身上,他的神色好像有点慌乱,他在慌什么?
一颗药丸塞到口中,他柔声道:“把它吞下去。”
这种药丸我认得,唐门的独门伤药,效果极好,只是会令人昏昏沉沉。
竭尽全力想推开他,推不动,能做到的只有把药丸吐到地上,这才发现他已经把我的穴道解开了。
伤药、解穴,锁已经开了,他居然没有急着过去,为什么?不可能是为了我。
思绪一转,我想我明白他在慌乱什么了,元月十五未至,我对他来说应该还有一点点利用价值……
推不动就不推了,我微微抬头,看进他的眼睛里:“唐斐,只要你或者旁的什么人再碰阵石一下,我立刻自绝经脉死在这里,你知道我做得到;你若是点我的昏穴,我醒来后也绝不会多活一时半刻。”
大抵是连伤带急的关系,我的声音哑得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然而,很久很久以前,乃至很久很久以后,我都没有用这样的口气说过话。
我知道我会说到做到,毕竟那是一种足以把自己也镇住的口气。
并不认为唐斐会真正关心我的死活,毕竟我只是他刚刚一脚踢开的一枚棋子。故此,这种以死相胁的带点无赖意味的做法也就远远称不上慷慨悲壮,反而有点讽刺也有点可笑。
可是这条命已是我手中唯一的筹码,等同于溺水之人身边最后的稻草。因为对唐斐来说,唐悠在元月十五赴约之前应该是死不得的,再找一个这么合适好用的人选并不容易。
唐斐沉默了,我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一丝不知所措,他没想到我会来这一手,正如在片刻前我也没想到一样,这并不符合我一向的作风。那丝不知所措随即飞快闪过,融化在他深黑的眸底,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奇异而复杂,仿佛掺和了许多种情绪的眼神,被这样的眼神盯着,我觉得身体一阵冷,一阵热,几乎颤抖起来。
我想唐斐一定是在权衡,是元月十五赴约的事比较重要,还是眼下清理门户比较重要。一旁的唐御和唐祁正站在原地等候命令,脸上同样有几分来不及撤下去的不知所措。
弯弯的新月依然挂在天上,极缓极缓地朝西边行去。天上与地下,都在近乎窒息的沉默中痛苦地等待着时间快点过去,快点,让这个充满了勾心斗角的,混乱而扭曲的夜晚结束……
然后唐斐终于在我被这片窒息压扁前有了动静,他转过身去对那边的两名亲信开口了:“你们今夜辛苦了,把唐靖和唐崴扶回去休息,这里交给我就行了。”
四名弟子真的很听唐斐的话,虽然留下了几道不甘心的目光,还是走了。
目力所及的天地间突然只剩下了两个人,各怀心事继续沉默。
唐斐静静望着近在眼前的阵石,不知在想些什么。右臂依然抬不起来,单用左手扶着我肯定不轻松,他却没有放手的意思,反而越箍越紧。他肯放弃了吗?可是为何完全没有离去的意思?
然后他忽然开口了:“你知道现在离天亮还有多少个时辰?”
我一愣,猜不透他的用意,却丝毫不敢放松警惕:“此刻四更未至,大约还有两三个时辰。”
“明日一早,门中每个人都会知道这件事了。当初是我把叛徒引进唐门的,你想,大家心里会怎么想?”唐斐淡淡一笑:“今晚收拾不了他们,以后再难找到机会,而我……自然威信扫地,再也无颜重登掌门之位。我看准了时机赶到这里,偏偏碰上的人是你。从此你我反目,唐门无主,正应了布局之人的算计。悠,方才我伤了你,你当然会怨我狠,可是我比得上左回风狠么?”
我没有说话,能说什么呢?知道他说的不错,是这样,可是我现在已经不想听。
人力有时而穷,我已经尽力,也已经力竭,不要再要求我做不到的事情,这一次,你没有资格。左家的人撤出后,迫在眼前的燃眉之急已然解了,你这么有手段有心计,后面的事情应该难不住你才是。
许是因为没有等到我的回答,扶在肩膀上的手突然加力了,捏得我的肩膀火辣辣地疼痛起来,声音却依然平静:“这一次是左家来惹我,不是我去惹他,剿除内奸原本就天经地义,没什么信义好讲。我既然主事唐门,总有些大局必须顾全,有些事可以让,有些事一旦让了就会要命。你为何连这点道理也想不明白,定要挡在这里坏我的事?”
我知道他有许许多多的苦衷与难处,我做的总是不合他的意,所以他总是在怪我。
只是唐斐,纵然有苦衷,纵然是被迫,你又何尝替我想过一丝一毫?
一念及此,胸口又是一阵绞痛,脚下的地面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可能翻到天上去。
缓了口气,对他还以淡淡一笑:“说到阵中之人与我的渊源,没有人比你更清楚,这一次我绝不可能让步。你既然主事唐门,以大局为重也是份内之事。动不动阵石你自己决定,我不会怨你。”
唐斐的决定,我已经猜到了。在两败俱伤和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间,选哪个比较合适是明摆着的。我想元月十五对他的大局而言终究更重要一些,否则,他现在不会干站在这里除了说话什么都不做。
又是良久的沉默,两个人心中都有千头万绪,反而无话可说。只是我的肩膀被捏得越来越痛,也多亏如此才能一直保持清醒。
终于听到唐家堡内远远传来四更的鼓点声,丑时到了。阵中的人如果没有遭逢意外,应该已经平安出阵了。我悄悄吐了口气。
唐斐终于放松了我的肩膀,捏了这么久,也该累了。
“悠,你的脸色越来越坏,是不是撑得很辛苦?”他淡淡问道,“知道我为什么不回去也不放开你吗?”
“……”
“用不着紧张,我不会再把你推进玄幻阵。”他的声音忽然抖了一下,随即转冷了:“你现在这个样子,还真是我见犹怜,等左回风从阵中出来看见,想必心疼得很。为他受了这许多苦楚,他总该回报点什么才算公平。只是你动不动就以死相胁,未免有点碍事……”
一直扶住我的手,突然松开了。我猝不及防,猛地摇晃了一下,来不及找回平衡,被那只手顺势在身上一拂,就此没有了知觉。
我还是猜错了,唐斐从来就不是个君子,不可能耐心地等上十年再图报仇大计。
连昏倒也无法安心地昏,未免太惨了点……
朦朦胧胧中,只听见悠悠峨嵋万古不变的山岚在林间穿行的声音,像是遥远而宏大的叹息。
可叹天地如此之大,可怜人心如此之小。
可怜我辈凡夫俗子,跳不出自身禁锢,只有反复聆听着那一声声叹息,自嘲复自怜。
层层叠叠的水波纹不住漾着,越荡越大,愈行愈远,那颗石子……究竟落在何方呢?
第二十三章八方风雨
那一刻的昏睡也许是太短暂朦胧了一点,所以没有梦,只有耳畔的风声和回忆中的水声一直荡漾着,反反复复。
冰冷的夜晚,就是不肯过去。
然后隐隐觉出风声中混入了比这个夜晚更冷的对话声,开始很小也很模糊,接着很快清晰连贯起来,一句一句灌到耳中。
“……待要如何……”
“……右臂……断下……悠……”
“……这就是你的条件?”
“不错,左少庄主慷慨重义,区区小事,想来不致割舍不下才是。”
一个声音沉稳冷峻,另一个淡然而微讽,似乎都很熟悉,又都很陌生。我迷迷糊糊想了想,终于想起那应该是左回风和唐斐的声音。
身体已然不象自己的,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张了张口,发不出声息。唯一做得到的只有张开眼睛。
触目所及首先是淡黄色的衣衫,上面染了已经干涸的淋漓血迹,接着是一小片被火把映亮的夜色;微微抬眼,我看见了唐斐淡漠的侧脸,他抱着我坐在一块大石上,我的头就靠在他的肩上。
头颈又僵又直,根本转不动,从声音判断,左回风就在背后,大约唐斐身前三丈开外。
即使是对动弹不得的人质而言,这个样子也实在尴尬,终究还是落到任人摆布的地步了吗?神智还是昏昏沉沉,我重新闭上眼睛,只觉得体内的气息一块块、一团团毫不客气地堵着,连不成片,暗暗运了口气,胸口顿时疼痛起来。
可是,不能停止,既然已经清醒了,就必须再清醒一点。
缓缓导气调息冲穴,期门、檀中、巨阙……连同哑穴在内,有七处大穴被封了,用的还是重手法。唐斐这一次怕是真的被逼急了,只是……他解开我的睡穴作什么?
“原以为唐门的前任掌门多少也算个人物,如今看来,倒是左某多虑了。”左回风的声音懒洋洋地从身后传来,听不出是嘲讽还是恙怒,“却不知阁下何以对区区一条右臂如此有兴趣,莫非瞧不惯这行齿印?”
齿印……?我想起了自己昨晚的杰作。是他的衣袖破了吗?
心下苦笑之余,还是有一缕细细的喜悦浮上来,他听起来一切正常,总算是平安出阵了。
唐斐连眉梢也不曾动一下,冷笑道:“在下成才与否,不劳挂心,我只问你肯是不肯。”
右臂突然一阵刺痛,有温热的液体顺着上臂流下来,流到手肘处时已经变凉了,一片湿湿冷冷。斜斜看去,那里抵了柄雪亮的小刀。
“本门子弟精于暗器,天下皆知,一旦右臂筋脉断绝,一身武功少说便废了六成,纵然以祖传手法精心驳回也绝难复原如初;倘若再断一次,便是医术通神也休想接续了。”唐斐平淡的声音突然变得温如和风:“据我所知,唐悠此处的筋脉好像已经断过一次。”
是错觉吗?一瞬间,我觉得背后的空气变得寒如冰,重如铁,生生冷冷地压了过来。
唐斐神色不变,身体却突然绷紧了,我的手臂又是一下刺痛,更多温热的液体顺着僵冷的皮肤滑下来,一滴滴落在地上。
左回风,似乎相当不悦了。
我微微有些诧异,在这种绝不该泄露半点心思的时候,即使只是一瞬间的情绪,也可能造成致命伤,他居然会犯这样的错误。
还是说,他又是故意的?
许是穴道被封得太多,血流不畅的缘故,头脑始终有些不灵光。情势明明紧张得一触即发,我却紧张不起来,反而莫名地想起了他的前几次故意。
让我发现左家在唐门的势力是故意,使用玄幻阵是故意,而唐斐之所以今晚会在这里,有九成九也是他的故意。他的心思从来不会坦白直接地告诉我,我总是反反复复地猜。
不过相比之下,我更加无法明白的是唐斐的心思。自古至今,曾经在各种状况下持刀挟质以为要挟的人不知凡几,但往往都是先制住性命交关的要害,或者求财,或者索命;用刀子抵住一条手臂,要求以另一条手臂作为交换的只怕少见。
能有什么用处呢,就算是比左回风糊涂十倍的人也不会接受这样的赔本买卖。元月十五未至,他不能伤我的性命,也不能把我伤得太重,这是明摆着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