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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少卿也回了府,府邸虽是皇帝赐的,但他素性清淡,也不刻意布置,只在鹅卵石道旁植了一丛绿竹。夏日看来必素好的,清幽雅致,只是此时却已落了叶,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凭添一股萧索。
少卿身上的袍子浸了水,湿漉漉的贴在身上,极不舒服,寒风一吹,不自禁打两个寒战。鹿皮靴子踩得积雪吱吱作响,忽然面上一凉,抬手去摸,一滴冰冷的水珠顺着手掌淌了下来。
竟下雪了……
流墨一般的长眉稍稍一蹙,点漆明眸扫向天际。漆黑的天空上深浅不一的铺着大团大团的墨云,大雪白盐似的从空中大把大把的洒了下来,仿佛哪位神仙不留神打翻了盐罐子。
夜风惊起,越发觉得湿冷了,正要抬步,远处一点橘黄的灯火慢慢移了过来,兴许被树影花丛遮住,隐隐约约,忽明忽暗……
待行得近了,却是一个身着湖绿色长裙的少女,她似乎也没料到竹影里站着人,倒唬了一跳。举起手中的琉璃宫灯照了照,戒备的神情才慢慢消散开来。小巧菱唇轻轻一勾,格格笑道:“奴婢还当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愣在这儿充鬼吓人呢!不曾想竟是将军。将军回来得晚,这会子想是还没用过饭了,”一边莺莺呖啼,一边将搭在臂弯处的长毛领子披风细细替少卿系了,眼中又是心疼又是埋怨,“将军身子骨儿一向不好,还冒雨回来,这么冷的天,即便心里有什么不痛快,也不能拿自个儿的身子作耍,受了寒是好玩儿的么?”
少卿听她一迭声的埋怨,朝堂上的争权斗狠反倒一扫而空了。轻轻一笑,由着她在前头慢慢引路,忽见一片白雪落在她纤弱的肩头,手指不觉伸出,轻轻替她拨掉。
木兰身子一颤,借着微弱的光线偷偷觑了少卿一眼,见他发上已是湿漉漉的了,自己却丝毫未觉。唇畔虽仍带着轻浅的笑意,剑眉却习惯的微微蹙着,仿佛无论怎样也难以抚平。浅浅的眉纹下,是一双狭长而略略上挑的风目,这样一双眸子,总是盈满温和与宽容。便像一汪碧水,泊泊然绵绵然,虽然至柔,却能令世上最坚硬的物事俯首却步……
大燕的新锐……
大有为的儒将……
而这样的将军,却更让自己心疼。
那双眼里,即便是再温和的眸光也遮掩不了埋藏其中的许多心事。它就像一道铁锁,牢牢地捆缚着他的心。
自己见过的这许多人,不说文治武功,单说这份心性人品,就没有一个比得上将军的。只是不明白,这样的好人,为何总是活得这么累……
昏黄灯影里头,木兰模糊觉得那眉蹙得越发紧了,眼里的忧苦越发积淀堆叠,忍不住想抬手替他抹平那深深的愁纹,手指动了动,竟再没法子下手……
恰恰少卿的眸光转了过来,两人不由一怔,有些甜蜜,又有些苦涩,暧昧而不可名状的气息在光影间浮动……
木兰咬了咬唇,终究别开眼,脚尖碾着地,“将军似乎有许多心事。”
少卿打量着木兰姣好的面容,心中已被岁月模糊的影子渐渐清晰起来,眼神有些迷离,“哦,哦,我只是想到了一个人”,忽然意识到这么直勾勾的盯着一个未出嫁的姑娘瞧是极不妥当的,咳了一声又别开眼去,“天上的云压得好重,明天又有一场好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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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浴更衣,用罢膳食,已是深夜了。
木兰在床前拢了一个火盆,黄铜钩子挑了挑,暗焰透过木炭,明亮灼人。将碧蛸纱糊的窗户支开一条细缝,既防了屋里气闷,又不至招来太多冷风。
再点起百合香,落了纱帐,一切斗布置得妥妥当当的。
忽然想到少卿睡前必定要看书的,便又将皇上赏的聚耀灯从柜里翻了出来,点燃了放在床前案几上,霎时屋内亮得恍若白昼。
少卿一进屋便见到这副情景,少女娇小玲珑的身子在屋里忙得没有一刻稍歇,湖绿色的长裙被烛光带上一层朦朦胧胧的色泽,翩翩起舞好似一只翡翠蝴蝶。
不禁一笑,轻轻踱进屋里,柔软的平底棉鞋更是不发出一丝儿声响,“都这么晚了,还张罗什么。只把这盏灯挪得近些。”见到这盏光华晶莹的灯,眼神更是柔和,“也亏了你能把它找出来,我也好久没用它了。”
木兰正把一碟子点心摆在桌上,乍然听见少卿在背后说话,手一颤,差点儿就洒了出来,偏了头嗔道:“将军怎么走路也不带声儿?跟只猫儿似的,难不成行军打仗的人都是这样子的?”见少卿只是盯着那盏聚耀灯不言声,脸上神情复杂,像喜悦、像无奈、像悲伤……
她也是个玲珑剔透的人,眼眸一转已隐隐猜到少卿在想什么,又是心疼又是怜惜,将灯挪得更近了,轻轻的道:“皇上还是体恤将军的,知道将军爱读书,油灯又烟熏火燎的,容易伤眼睛。这盏灯却不同,匠心独具,座底只点了一条灯心,也不知怎的,竟比几十根蜡烛一起点着还要明亮,也没有浓烟。木兰听说皇上赏赐臣下,从来也只是黄金宝剑玉如意,何曾像对将军那样费心?“
少卿轻轻一笑,像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在床沿坐了,由着木兰替自己除去鞋袜。少女发丝颤动,美丽的脸庞上洋溢着年少独有的活力。想了想,慢慢地道:“木兰,你并不是我府里使唤的丫头,当初我领你进府时,也是说得好好儿的,并不拿你当奴才看。若是你在这里住得厌烦了,只管和我说一声,若能帮得了的我绝不推辞。”
木兰手稍稍一顿,将除下鞋整整齐齐的摆在床下,备着少卿一起身便能寻着。一边笑一边将少卿的被子拢得严严实实,又将一个大迎枕支在少卿腰下垫着,淡淡地道:“将军怎么忽然想起这些。奴才不奴才,不过是嘴上的称呼罢了,要紧的是心里怎么想的。木兰是将军半道儿上捡的,若不是将军,世上哪里还有木兰这个人?将军说不拿木兰当奴才看,但木兰心里却拿将军当主子看”,转过身,眼中多了一抹水气,悄悄用袖子试了,“将军是好人,这辈子木兰做定了将军的侍剑丫鬟,将军若想碾木兰走,索性便打死木兰吧!”走到书桌前,想了想,“将军前儿那本战国策只看了一半便放下了,今儿还要接着往下看么?”
少卿没料到这个柔弱纤细的女孩儿竟有这么坚定的心性。罢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由她去吧!
见她手中执了书,婷婷玉立的站在烛光里,脸庞身段,真真肖足了梦里的那人,于是点头笑道:“难为你这么心细。是了,把你手上的书拿来吧!”眼看着木兰走近,随手接了,心中忍了许久的话还是问出了口,“木兰,你原先的名字便叫木兰么?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木兰诧异的闪了少卿一眼,“回将军的话,木兰是什么身份的人,就是绞干了脑汁子也想不出这么雅致的名字。先前的名字已经记不得了。这是七岁那年跟戏班师父学艺时取的艺名。说是将来成了名角儿也不会让人笑话。家里原先有一个弟弟两个姐姐,家乡闹饥荒,都逃了出来。道上被逃荒的人一冲,都散了。将军怎么忽儿巴拉的想起问这个?”
少卿一边听着她的话,一边与心中模模糊糊的记忆一一印证,越听越是兴奋,眼睛紧紧盯着木兰的脸,但觉眼角眉梢,无一处不像,便连嘴角拿两个浅浅的酒窝儿,都肖似得紧。心中的欢喜简直要炸开,只他素来是个冷静自持的人,尽管心中早已激昂彭湃,面上依然温温和和,背脊挺得直直的,咬了咬唇,眼里闪着希翼的光,“是……是这样么;木兰,你今年多大了?有十七了么?”
木兰哧笑一声,“将军说笑话了,木兰才刚满十四呢!”
少卿像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冷水,眼光犹不死心地盯着木兰的脸,弯弯的新月眉,稍稍上挑的眼角,圆润的鹅蛋脸,细细打量起来,已不觉得十分像了。
暗笑自己痴傻,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她还在不在这世上。哪里有这么巧的事呢?总归是心中还留着一份执念罢了!
叹了一口气,强笑着摆了摆手,“夜深了,你自去睡吧!不用张罗了,桌上的食盒里放着什么,也收了去吧,三更半夜的,谁还起来寻东西吃呢?”
木兰替少卿加了件袄子披在肩头,“夜里风大,还得提防凉了肩头。那盒子里是一盅人参汤和几块软糯饼子。将军脾胃不好,今晚又吃得少,到了晚上必定肚饿了。木兰寻思着晚上再开厨房也费事儿,倒不如早早的预先备下了,也省了许多麻烦事。将军是厚道人,若是不吃就让它放着,也坏不了的,明儿再赏给那个奴才也就是了。”嫣然一笑,随手抿了抿鬓边散落的发,“木兰就在外间描花样子,将军有事只管吩咐!”撩了帘子便出去了,不一时外间传来火石相碰的声音,桔红色的灯光从毡帘的缝隙里透了进来。
少卿翻了两页书,但觉纸上小字密密麻麻,心中烦闷至极,什么也看不进,索性把书搁在床头,眼睛酸涩,火苗在眼前一纵一纵的眼前跳跃,像个顽皮的孩子……
思绪渐渐迷乱,一忽儿想到木兰,一忽儿想到文烨,一忽儿又飞到那个北风呼啸的梁平山林……
那是一场恶梦……
第九章
上
梁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一座山城,因四面是山,因此这座土窑烧砖盖起的城在这片山林里简直像一叶孤舟,城里的人遇战乱,能走动的早就走得不见踪影,余下的要么是些不能动的老弱病残,要么是些着实无处可去的可怜人。
少卿全副戎装,每踏出一步都铮铮作响。几步了高高的城楼。
蹙眉望去,只见四面都是山,因是苦寒之地,山上全都是老松苍柏,即便到了隆冬也不见落叶,灰绿灰绿的一片,朦朦胧胧。虽然没有阻隔,却总也看不清楚。山上偶尔露出几片白,像一片片扁平的重叠起来的石头,山头更是凸出一块巨石,乍看过去极像一条巨蟒横亘在山头,昂了脖子丝丝吐气。刚刚降了一场大雪,松树枝上都压了一层厚厚的积雪,仿佛不胜负担地哀哀作响。
山阴处的雪还没有消融,一片白一片绿,这片树海,苍凉得觉察不到人气,但少卿却清楚,在自己看不到的山涧沟壑里,在自己触摸不到的悬崖峭壁下,悄悄蛰伏着一批人马。
城下的人架起大锅,水开得滚白,咕咚咕咚地翻着白浪。一溜几十间民房早充作了官兵的屋舍,道旁的枯树下凌乱地拴着各色战马,喝骂声,犬吠声,间或夹着没奶吃的娃儿的哭叫声,吵杂不堪,倒为这空寂的山林添了几许人气。
“少卿在想什么?刚才见你在大帐里,怎么一忽儿的功夫又上了城楼?”低沉而略微沙哑的声音。
少卿不用回头便知是谁。
“震清,”少卿眼睛盯着那轮斜阳,红彤彤的身子已经大半沉到山里头去了,周围如烟般笼着的浮云,被血色的夕阳一映,像一条血红的丝带,在天空交缠。那片血色,从天上曼延到地上,山峦、河流,全染上一层鲜红,红得令人发碜,“我正在想,我们这边开饭,稽军也在开饭吧!他们也不是精怪,餐风饮露便能填铇肚子的。”
汪震清顺着少卿的目光看去,只见一面旌旗猎猎作响。他也是个深沉人,眯缝了眼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