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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寨主瞪过来,低吼道:“笑什么笑?!”
我冷笑,道:“我笑大当家太傻,用命护下来的是一群白痴!”
七寨主抹着泪站起来,所有人都在静默地流泪,一直走到鸡心洞,走过狭长的洞口,走入地下数丈深的大石洞,哭声越来越大,与洞里流淌着的地下暗河交织在一起,深幽而无助。
狐狸带人将洞口掩好过来,却不看任何人,站在那地下暗河边,身形象亘古就有的石头,一动不动。
到了这一刻,我才觉得浑身酸痛,特别是胳膊,估计是先前提水时用力太狠了。
我揉着酸痛的胳膊,这时才想起,先前一片混乱时,为什么没有趁乱躲起来或是逃跑呢?
眼下再想逃,可逃不了了。
我正要狠狠抽上自己一耳光,却觉肚中一阵翻腾,说不出的难受,猛然跑到暗河边,呕吐不止。
不知是不是酒喝多了,我吐得天旋地转、昏头转向,直到有人轻拍着我的背,我才似慢慢恢复了些力气,坐在水边大口喘气。
我以为是邓婆婆,待气顺些回头一看,身边却只有狐狸。
可他的双手却背在身后,只用眼角瞥了我一下,又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看向那在黑暗中静静流淌的暗河。
我们在洞里呆了整整三天。
幸好当初豹子头发现这个地下山洞时就想着要把它作为救命之用,抢来的食物总是会送一些到洞里来,日积月累,洞里吃的倒是充足。
第三天,野狼们才恢复了力气,狐狸派人出去打探,知那些人都撤走了,再等了一日,才下了命令:回转鸡公寨。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山寨被烧,都有了心理准备,可谁也没想到,鸡公寨会被烧得如此彻底。
烧得黄土变成了焦土,烧得那棵枣树变成了焦木。枣树的树干极度扭曲着伸向天空,象在质问老天爷,为何要让它遭受这样的噩运。
我这个时候才真正感谢豹子头,把我从柴堆上“抢”了下来。
不知是谁嚎了一声,接着是上千匹野狼同时悲嚎,他们冲到焦砾堆中,用手奋力地扒着,似是不相信,曾经是他们在这世上唯一的容身之所,现在居然变成了一堆焦土。
也许是闻不得这股烧焦的气味,我又开始翻江倒海地吐,邓婆婆将我扶到枣树下坐着,叹了口气,提起衣襟抹泪。
唯一没有落泪的,只有我和狐狸。
我吐都来不及了,哪还有力气哭。
有人影在远处的荆棘丛中闪动,唤道:“六当家!”
狐狸猛然窜了过去,一把将他揪出来,我认出是那天晚上被派去支援豹子头的人,好象叫长生,没想到还能捡回一条命。
他也在哭,瘫软在上千人面前拼命哭。
哭声中,长生给我们还原了那晚豹子头力守鸡爪关的情形。
来袭的是黄老怪的弟弟黄二怪,他为兄报仇,集合了黄老怪以前的手下。正想着如何攻上鸡公山,恰好见鸡公山的人下山采办婚礼物品兼请青楼妓女。
而黄二怪在青陵府“红翠楼”有个相好,名叫紫烟。正是那天晚上放出信号后被豹子头一棍贯胸的那位。
等黄二怪看见信号带领人马往山上冲,豹子头恰好赶到了鸡爪关。
鸡爪关,顾名思义,细长狭窄,仅容一人通过,真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黄二怪乍见豹子头,以为寨里有了准备,不敢贸然进攻,与豹子头对峙了许久。
等后来的十几人赶到,黄二怪反而看出山寨是真出了问题,于是全力进攻。
一边是上千人攻关,一边是十三个人守关。
黄二怪打不过豹子头,便命令射箭。一支支箭飞射过来,想将豹子头逼退。豹子头就那么硬生生地站着,不肯后退一步。
可他的长枪舞得再密,还是有箭突破枪影,深深射入他胸口。那十二个弟兄想将他抢回来,却一个又一个倒在箭下。
豹子头又爬起,将这十二个弟兄撂起来,他就坐在他们身上,浑身流血,对着黄二怪大笑:“狗娘养的,要想上山,就从我们的尸体上爬过去吧!”
对方一拨拨地往上攻,豹子头坐在尸体堆上,一枪一枪地挑着。
尸体逐渐堵住了关口,黄二怪忍无可忍,将数支长箭点燃,亲自拉弓,一箭箭射入豹子头的身躯。
长生当时只是左腿中了一箭,被豹子头坐在身下。他听见豹子头的肌肉被烧得“滋滋”冒油的声音,他的眼睛,也被豹子头身上淌下的血迹染得睁不开来。
长生昏迷之前,听见黄二怪在下命令:“把卫老柴的头割下来,其余人的尸体统统丢到山谷里喂狼!”
鸡爪关旁的山谷很深,悬崖峭壁上却长着很多松树,长生正被丢在一棵树上,才捡回一命。
没有人说话。
鸡公寨陷入可怕的沉寂。
我抬起头来,远远的崖边,一枝红花开得瑰丽夺目。也许,那是美娘在呼唤他吧,也许他是一心想见美娘,才会那样悍不畏死。
一声嘶嚎将我从遐想中惊醒,只见二寨主双眼通红,操起兵刃大声呼道:“为大哥报仇!弟兄们跟我来!”
呼啦啦,他身边顿时围了数百人,可还有数百人原地未动。
二寨主怒视着这帮人,大声呸道:“王八羔子!大哥为了救你们才死的,你们竟这么怕死吗?”
三寨主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站了起来,道:“谁说我们不为大哥报仇?可这仇,你报你的,我们报我们的,凭什么要听你指挥?!”
二寨主大怒:“大哥不在了,我就是大寨主,不听我的难道还听你这王八蛋的不成?!”
三寨主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眼睛里喷出火来:“谁是王八蛋?!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你想当大寨主?!没门!”
秀才爹酷爱读史书,我年纪很小时,他便将我抱在膝头,摇头晃脑地读《史鉴》。
犹记得当年他读至后梁灭国、红衫军战败,叹道:“我泱泱大汉族,什么都好,唯有一点不好。”
我将他腰间的束带打成结又解开,稚声问:“爹,哪点不好?”
“内讧。”
秀才爹拍打着《史鉴》,叹了口气:“红衫军若是不闹内讧,也不至于被鲜卑蛮族打败,我泱泱汉民,也不至于被夷族统治了上百年之久。”
我仰头问:“什么叫内讧?”
“就是自己人和自己人打架。”
我想了想,问道:“象每天晚上爹和娘一样打架吗?”
娘赶紧将我抱开,秀才爹在后面直骂“朽木不可雕也”。
秀才爹虽然没考上举人,又时不时悲花伤月、故作深沉,但这点还是说得对:我辈族人,最喜欢的就是内讧。
眼见二寨主和三寨主的人混战在一起,我唯有退后几步,以免遭鱼池之殃。
枣树后有一团东西,我后退时正踩在上面,起始以为那是一堆黑土,可感觉有点不对,仔细一看,却是一具已被烧得卷起来的焦尸。
我又开始翻天覆地的吐。
想一想,这就是那个被豹子头一棍捅死的妓女紫烟吧。她用生命为情人打开了报仇的路,但她的情人,连她的尸体都不肯好生安葬。
豹子头呢,杀了黄老怪,又死在他弟弟手上。
不知是谁被砍了一刀,鲜血居然溅了数丈远,正落在我的裙角。
乱世啊乱世,在这乱世,人命真的如蝼蚁一般。
我吐得更加厉害了。邓婆婆赶过来,扶住我,不停轻拍着,见我吐得实在不象话,念叨了一句:“这几天一直这么吐,不是怀上了吧?”
我再吐了几下才想明白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宛如被晴天霹雳击中了一般,面颊刹时变得冰冷,木然转头,望向邓婆婆。
邓婆婆看着我的神态,拍手叫道:“唉呀,真的怀上了?!”
一阵风急,青衣儒带的身影落在我身边,抓起我的右手,急问:“大嫂,是真的?!”
又一瘦瘦的身影急窜过来,抓起我的左手,问道:“大嫂,是真的?!”
我望望狐狸,又望望七寨主,木然无语。
狐狸回头急叫:“屈大叔!屈大叔!”
屈大叔是寨里唯一的大夫,据说也是被贪官逼得家破人亡才投奔鸡公山的。他避开刀光剑影,奔了过来。狐狸已放下我的手,道:“屈大叔,麻烦你替大嫂把把脉。”
我此时浑浑噩噩,耳边似乎又有人在不停地说话,说出来的却是同一句话。
烧吧,
烧吧,
烧吧,
烧吧………………
只不知当初若是他知道我怀有身孕,还会不会说出这句话?或者,他即使知道了,会不会以为是表哥的孽种,也要一并烧得干干净净呢?
若能让他知道,他当初射出的那一箭,要烧死的是自己的儿子,不知他的眼神还会不会那么淡漠?
等我稍微清醒一些,屈大叔已满面郑重地对狐狸说:“脉象滑而流利,如珠走盘,是滑脉无疑。”
狐狸脸上慢慢露出一丝笑意,猛然转身,大声喝道:“别打了!都住手!大哥有后了!”
我生平第二次被上千人团团围住,上一次所有人是看我的脸,而这一次,所有人都看着我的肚子。
狐狸又问屈大叔:“可探得出怀孕多久?”
屈大叔摇头:“这倒探不出。”转头问我:“大当家夫人,虽然这话有些不好启齿,但还是得问问您,有多久没来月信了?”
多久?
我被“捉奸”那日,就过了十天没有月信。算到今日,应该有两个月了吧。
难怪会那么嗜睡,还会低烧呕吐。只是我的月信一直不太准,也没有在意,其后上了鸡公山,每日为能不能活下去而担忧,哪还顾得上想这事,不料竟是、竟是有了。
有人在唤我:“大嫂!”
我从悲喜交加的恍惚中惊醒,抬头望向屈大叔,一字一句,缓缓道:“我月信一直很准,但这次过了半个月还没来。”
我上山也快两个月了。
狐狸满面喜色,振衣而起,笑道:“这就是大哥的了。”
所有人都在欢呼,我越过众人头顶,又看见崖石上那一枝似火的红花。
我闭上双眼:豹子头,对不住,借你一用。如果他们知道这孩子不是你的,我只怕没有活路。
这孩子是老天爷赐给我的,他没有爹,只有娘,我必须得让他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有逃出去的一天。
邓婆婆小心翼翼地扶着我坐到一边。狐狸则跳上一块石头,姿态亢奋地振臂而呼:“自古以来,帝王驾崩,没有左右丞相来争帝位的事情。帝死,只能是由皇子即位。”
“大哥是为救我们大家死的,天可怜见,大哥有后,我们既要为大哥报仇,更应该将大哥的骨血抚养成人!”
“大哥尸骨未寒,我们就为了夺大寨主之位而斗得你死我活,还将大哥的遗孤置之不理,传了出去,天下之大,鸡公寨还有立足之地吗?”
“我们奉大哥遗孤为主,好生将他抚养成人,天下的英雄只会竖起大指夸我们一声‘汉子’。诸位兄弟是要当忘恩负义的小人,还是要当顶天立地的汉子?!”
“眼下情形,如果我们内讧,只会让别人趁虚而入,大伙再无庇身之所。只有奉大哥遗孤为少寨主,同心协力,才能活下去,才能成就一番大业!”
我很佩服狐狸,此等雄辩滔滔的人才,不处庙堂之高,实在太可惜了。
二寨主看了我一眼,嘟囔道:“她若生的是个丫头呢?”
三寨主自然要和他过不去:“即使是个丫头,那也是大哥的女儿,我也奉她为大寨主!”
二寨主怒道:“那也得等她成了年才能当寨主,这之前,寨里的事情由谁来决定?难道由一个婴儿决定不成?!”
狐狸负手站在巨石上,青衫被山风吹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