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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名叫酒肆却不卖酒,让人奇怪。
酒楼上横着大字两行,让人唏嘘。
胡姬都在桌子上跳舞,让人咂舌。
“嘿,诸位客官,您要是想瞧稀罕,先从我们店里拎上一坛子好酒呗。去了那边可没喝。”店小二趁机向几位客人推销酒水。
有胡姬在桌子上跳舞话……众人不免心动。猎奇与猎美是酒肆里永恒话题。
“咱们往东市转转去?”一位客人提议。
肯德姬酒肆就盖在果园姜家正对面。新漆味道还未散尽,梁上描画艳丽,大老远都能看见二丈余红布自楼顶垂下,比开染坊布店亮招牌布幌子还张扬,左右各挂一长条,红红火火热热闹闹。巷口站着俩小伙计笑脸来迎八方客:“几位,里边请。打尖儿还是赏乐?内有胡姬铜管舞,全长安独一份!”
大空一身回纥装束,忙碌地执行着石榴留给他任务。很简单,就两样:开酒肆,雇人伐树。自打昨日生意开了张,进项还不错。石榴并没到她第一间铺子里来指点生意。平常除了派小伙计递话之外,大空也会抽空到西市去向她汇报进展。
重金买下这块地皮,扒了民居盖酒肆,物色胡姬自学铜管舞,从王翰推荐人选里聘来账房和伙计,在西市揽客,在东市伐树,一切井然有序顺利进行着,大空忙团团转。
“肯德姬”雕匾大招牌两侧,赫然是它那更引人注意红布垂幅,二尺一寸半还嫌不够阔,将两块红云锦缝在一起,足足遮全了二楼雅间窗户。上有斗大墨字。
左曰:我未负君君负我
右曰:立志砍尽长安槐
横批:赚钱买树
一字不差落进肯德姬酒肆对面姜家一众人视线内。
彩虹之下
“小二,听说你们这酒肆不卖酒?”从西市赶来东市猎奇客人撩衣坐定。
店小二立马给客人递上擦手巾子,竹筒倒豆子似唱道:“客官,肯德姬酒肆有荥阳运来土窟春、富平运来石冻春、剑南运来烧春、郢州运来富水酒、乌程运来若下酒、岭南运来灵溪酒、宜城运来九酝,还有咱们长安西市里顶顶好腔酒、波斯运来三勒浆、大食运来马朗!您要点哪样?”
“……挺全嘛,来一壶腔酒,再来一壶九酝。我们三位客,三碟子小菜佐酒即可。”客人边说边将目光落在大堂中央那一溜木台子上。碧眼胡姬正在上面绕着铜管跳舞。
“几位,对不住您了,一楼规矩是一桌只能点一壶酒,咱们东家实诚,酒里不掺水,怕您喝多了……”店小二没往下说。怕客人喝多了对胡姬动手动脚。不过他很快清了清嗓子弯腰说道:“不过咱们还有二楼雅间,雅间不限数,管够!”
“二楼有这个?”客人指指胡姬舞女。
店小二点头,凑近了,故意装作小声,一手遮在嘴上说:“上头贵,但贵得值!”
其实就是穿露脐天竺装和哪儿都不露回纥装这点区别而已。但店小二肯定不会那么说。王翰从洛阳推荐给石榴人自然懂得如何招待食客。
眼看着生意一日火过一日。虽比不得市中那些大酒肆流水帐,肯德姬这间酒肆仍稳稳地在东市一隅占住跟脚,单从银钱上来说,空奴已经雇人伐倒将近三百棵槐树了。
有铺子生意好,就必定有铺子流失客人。一行有一行规矩,开酒肆可不是单单笼络好县丞就能高枕无忧每天数钱容易事。这天,外面阴沉沉飘着牛毛小雨,肯德姬酒肆来了一帮不速之客。俗称砸场子。
为首正是东市福亨酒肆钱掌柜。大空并不熟悉这些人,那些洛阳伙计更不认识他,只如常客相待。钱掌柜占了先机,四下扫了一眼,上来就点这里招牌菜。
店小二不知有诈,颠着脚给钱掌柜端上一大盘酒腌蒟蒻鸭,今日掌勺厨子最拿手就是这道。“客官,回纥烤肉明日才有,您先尝尝酒腌蒟蒻鸭?”
钱掌柜从不认为自己是在领着一帮大厨砸场踢馆。他管这叫“斗厨”,跟街上斗鸡打擂似,技艺高下,一较便知。
他伸手往鼻里扇些菜肴香气,颇轻松地掸掸衣襟坐到了一边,两腿大咧咧张着,一手按在膝上,一手朝他带来大厨们挥了挥:“开斗。”
不过一盏茶工夫,大空和店内伙计们脸色都变了。
钱掌柜得意洋洋坐着去瞧自己保养甚好双手,连眼都没抬:“胡人,你酒肆里招牌菜就这水平?听见我那几位厨子说蒟蒻该是什么味儿了吗?我们长安酒肆行当里有一句话叫‘羚羊角破金刚石,甭以为自己硬!’招牌菜都没,开什么酒肆叫人笑话呦。”
“您有事请讲。”大空没遇过这样事,他隐约觉得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你说话算数吗?”钱掌柜随意看了大空一眼。大空摇摇头,告诉他酒肆东家拿主意。钱掌柜瞄过胡姬,捏着腔调说:“找个说话算数人来。”
惯常行走于东西两市间递话送信小伙计连个遮雨油伞都没顾上拿,朝大空掌柜点了点头就直奔向后院去。他骑着马从东市跑到西市时,肩头已被细雨洇湿了一大片。急匆匆敲开女东家门,喘着气禀告:“东家,有人找茬滋事!”
“慢慢讲,别着急。地痞流氓么?报官了没?”石榴额上还贴着黄瓜片。
待小伙计把酒肆里事一五一十向石榴复述一遍之后,石榴叫他留在屋内服侍哑师傅。自己换了身衣裳,看看雨不大,便撑伞骑上他马,一手执缰慢慢跑向东市去。
若没有这档子事,她才不到那边给自己心里添堵。但公私要分明,砸场子拆台人必须亲自会一会,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都是长安城里作买卖讨生活酒肆,你开得,我开不得?莫要欺人太甚。
石榴进巷口时特意侧过身去,免得看到对面负心郎家院墙。
大空迎出门来,殷勤候她下马、收伞。他还细心地掏出帕子替石榴拭去髻上雨滴。多半月没见,石榴比上次又水灵了些。
“您更年轻了。”大空握住缰绳。
“本来就不老呀。大空,下回我把我抹那些膏啊粉也给你置办一份,有中意姑娘就送她。今天生意如何?”石榴拢好碎发抬脚往里走,巡视着一堂客人,有喝酒猜拳,有色迷迷盯着胡姬看,一时分辨不出哪个砸场。
大空把石榴带到楼梯旁,小声说:“他们厨子很厉害,说我们菜太难吃。我怕影响生意,悄悄送了他一锭银子让他们进雅间去了。”
“下不为例。”石榴甩甩袖子:“再有这事,直接给他上一桌子好菜好酒,先收了他酒菜钱赚一笔,再说别。别挨了打还赶着倒贴人家。”
说罢领着大空走到二楼,大空指指右手边一隔间,石榴了然,直接推门走进去施了个礼:“有失远迎,小女子便是这间酒肆拿主意人。大家一个市里卖酒菜,我家店小,生意也小,只赚几个砍树散钱,还望多多帮衬。不知诸位今日有何指教?”
钱掌柜没料到当家是位小娘子,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这要是传出去,他一大老爷们砸场子砸了个雌,太不好听。那就不叫斗厨了,叫欺女欺弱……
钱掌柜当下改了口:“阴着天,闲来无事到贵肆坐坐,小娘子生意不错嘛。”
“招牌菜……”石榴笑着问他。
“嘿,小娘子,钱某这是老毛病了,一进酒肆就要品评一番招牌菜。今日尝过了,你家厨子手艺不到家,钱某也评过了,告辞告辞。”他站起来,打算走人。
“您请留步。这里招牌菜就跟您身边大厨们一样,不止一道。您若爱尝爱评,不如尝全了再走,万一有哪道菜入了您法眼,替我家酒肆积些口碑,小女子求之不得。”你们毁了我店里酒酿鸭子,我岂能任你们出门满口胡吣去。石榴转身引路:“楼下请!”
钱掌柜一看,呦,我大发善心想放过你,你倒不放我了?在商言商,姑娘,待会儿可别怪伯伯掀了你桌面。你这店里没手艺还想抢我食客,看我怎么拆你台!
一行人蹬蹬蹬鱼贯而下,石榴拍手止住歌舞,从容站在正中央。客人们都把注意力移了过来。石榴从容解下荷包,掏出一个精巧银盒。
“进门都是客,招待需周详。今天外头下着雨,丝竹管弦音色都差些,正好换个乐子,给诸位来份招牌菜,您瞧着好呢,就捧个人场下回还来。”石榴顺手从桌上果碟中捡了一枚黄杏,捏捏硬度还算适合,便将那杏举起让众人看过。
“钱伯,我听说刀工不好做不了鱼脍。”石榴在钱掌柜面前晃一晃杏子,笑道:“让您身后刀工最好人来切这枚黄杏,能切得比鱼脍还薄么?”
食客们纷纷搁下筷子,端着酒杯慢慢咂,才看过福亨酒肆钱掌柜叫板斗厨,结果没斗起来不过瘾。总算赶上这家酒肆厨娘亮手艺,今日听了看了,便是明日茶余饭后谈资。
那些大厨摇摇头。钱掌柜以手扣桌,问她:“小娘子,莫夸大话,你能?”
石榴伸袖覆在银盒上,怕不保险,又抽出手帕掩好,悉悉索索抖了一阵,摸索着将她特殊工具套到指上。准备好两枚指环刀,抬头朝钱掌柜说:“我能。”
众目睽睽之下,那枚黄杏被石榴捏在左手。她左右袖子笼在一起,只看见衣袖在动,看不见双手。石榴不肯将哑师傅绝学轻易现于人前。
在宫中她得戴上四五柄刀子练习划枣,但酒肆里两柄刀足矣。石榴凭着感觉粗粗划着黄杏,拿出她两年前水准就差不多够用了。
外面雨势已转急,绿豆大雨滴噼里啪啦砸在地上。小伙计忙掩了门挡住被风吹进店内雨丝。今天怕是做不了晚上生意了,雨太大,即使黄昏放晴,路上也会泥泞。
片刻,石榴手中杏子已划过半颗去。她懒得做完,遂停了刀缩回右手,摊开左手,轻轻一捏,那黄杏薄片一整块一整块落在桌上。
“诸位,拿去拨开验验厚薄吧。”石榴将银盒笼起,收拾停当,重新塞进荷包中去。
一位年长些厨子看出点门道来,这门手艺听说过,只当是唬人用,没承想真见到了。他迟疑了一会儿,问道:“您……姓颜?”
“我师傅姓颜。”石榴爽快地回答他们。“钱伯,您评评?”
“不敢,不敢。”钱掌柜连连摆手,自寻了个位置坐下,声称要给肯德姬捧个场。大空适时地遣胡姬们再次歌舞起来,伙计也殷勤伺候。雨大,虽然来不了新客人Qī。shū。ωǎng。,现有这几位避着雨工夫恐怕还能再多消遣几碟子菜。
石榴在账房那里翻了几页簿子,又到灶间转转,皆没什么须要操心地方。她闻不惯酒气,便独自上二楼找了个清静屋子坐着,留下大空待客。
云重雨帘厚,本就没开窗户,愈发衬得屋里昏暗。石榴信步走到窗前,雨水往北潲厉害,红布条幅紧贴在窗棂子上面,墨字全糊成一片漆黑,污了镂花窗内贴着半幅竹篾纸。
“怎就直接请人写上去……该用布缝出字形才对。”石榴暗叹大空在回纥事事妥当,到了长安终究还得适应一段时间才行。她伸手推开窗户,欲将条幅扯下或先拨到一边去。
水汽被风吹到脸上,竟有些凉。今年第一场大雨来得忒早,眼下还没到夏至呢。石榴将红布条幅掖在窗下卡住,屋里光线顿时亮了一些。眼前再无遮掩,窗外风景一览无余。
对面住着负心郎。
他们院子看上去还不错。石榴迎着雨,瞧见前院有一架葡萄,二进里头似乎还种了不少树,绿茵茵很密实。骤雨倾盆,姜家院子自然无人,整个街上都空荡荡。
“不如我师傅栽花儿多。”石榴释然微笑,关窗,关上了那座本应属于她院落。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