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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著说吊瓶里的药快要没有了,她得赶快去换新的过来。
关上门看著床上依然了无生气的迁儿,我知道自己甚至不是合格的兄长。
我给迁儿压上新的毛毯,握著他的手陪他聊了一会儿。
我拿了毛巾想出去投湿,起身的时候我隐约看到迁儿的睫毛动了一下。我又马上探身回去。迁儿的呼吸没有一点变化,微弱而匀净。
我摸摸他的头发,用轻柔的声音在他耳边说:
……醒来吧。醒来好吗迁儿?如果你醒来,我就告诉你我是爱你的,我就好好保护你,再也不离开。
如果他听得到,会否睁开眼睛看看我呢?
我不免笑自己太过痴人说梦。即使是醒著的,迁儿又何尝能听到我的声音?
我推开门出去,走到楼道转角又碰到那个年轻的小护士。她笑嘻嘻地从我身边溜过去,我忙换上笑容。可我想我已经那麽久没有笑过,那笑容会否不够熟练?
我刚去开病房没有多久,就听到小护士一声尖叫。我惊,转身跑回去。
小护士惨白著脸死死捏著吊瓶的管子,细长管道里那仅余的透明液体正缓缓地但却是确实地流进迁儿的身体。
小护士愤怒地对著我叫起来。
“是你做的吗?还以为你是他的亲哥哥,常日里对他多麽好,原来都是假装的!!你怎麽可以这麽做?你知不知道这样会要了他的命!!!”
我惊愕。
然後我看到地板上细小的刀片,刀锋有冷凉的光辉。
──他割断了输液管!
我的胸口尖锐地痛一下,几乎站立不稳。直到那小护士反复地大喊“你在干什麽?你还不快去叫大夫过来?!”我才慌不择路地奔跑出去。
§
一切恢复平静。大夫不断地嘱咐著我同样的事,而我无神的样子只令他摇头叹气。
他们离开,於是房间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拖著沈重得快要抬不起的双腿站到迁儿的床前。
他跟几分锺以前一样,看不出有苏醒的迹象。可是他刚刚有短暂的清醒,并且在那几秒锺里,几乎了断性命。
我忽然狠狠地抽泣起来。
我握住他冰凉的手,让嘴唇不断地辗转过去。
──你要离开吗?你无论如何也想要从我身边离开吗?因为我一次次伤害你抛弃你,所以你宁可死去也不想再看到我了吗?
他承受了好多。我想。那都是我加诸在他身上的。即使当年他那麽绝望地抱著我的腿,哭著求我留下,我也不肯。
所以,即使我怎样後悔,怎样试图挽救和弥补,他也不肯再给我机会了。那便让他终於不想,再这样支离破碎地活下去了。
我的哭声在漆黑的房间里,有著深不见底的绝望。
门被粗暴地推开的时候,我泪眼迷茫,甚至无法对上焦距看清那张可怖的脸。
杜庆国带了三四年轻的红卫兵。他们手里有什麽东西,摩擦过地板带著沈重的金属质感的声音。
我不记得他说了什麽,只隐隐听到他说“托你的福老子当年蹲了三年大狱”,我一时恍惚,身体下意识地挡在迁儿身前。
我想我那时候是不清醒的。
或者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不清醒了,否则我怎麽会一再伤害我最心爱最珍贵的人?
第一下砸下来的时候我一别头,沈重的钝痛落在我的肩膀上。我被打得一个趔趄,失去重心向一边歪倒。然後杜庆国追上来又抡了第二下。
金属的凶器发出残酷的破空声,我茫然地抬头去看,准备迎接意料之中灭顶的重击。
然後我看见一个雪白的影子飞快地扑过来夹在我们中间。
──他消瘦的身体刚好扑在我怀里。他额角温热的血滴下来,落在我的脸上,有种温柔的安宁感觉。
我想,那应该有很长时间。
我抱著迁儿,轻轻地擦拭著他脸蛋上不断流下的血,缓慢地亲吻他甜蜜的嘴唇和小小的耳廓。他像个柔软的娃娃靠在我胸前,我的心一下子平静下来,平静得如同午夜的海。我忽然就想起多少年前的场景:他不会挣扎,永远安静地给我抱,他干净的身体有著不可思议的芳香。
我摇晃著抱著他站起来,周围的几个人不自觉地向後退了一步。
我把迁儿的身体放平在床上。
我对他说,迁儿表现得很好,接下来让哥哥来吧。
大夫和护士赶来的时候病房里已经到处是血。床上,地上,墙壁上,门上……简直像是屠宰场。
我撑著墙摇晃著站起来,把手里的铁棍丢到地上。
我说,大夫,麻烦你救救我弟弟。
§
当我醒来的时候,街道和派出所的人都在。
我因为打架致人一死三伤被逮捕,从医院直接被带到那个挂著巨大毛主席头像和写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大字的地方。
一关,就是八年。
而病房那次,竟成了我与迁儿的最後一面。
~~拾肆(最终章)~~
§
有点难以想象,但迁儿居然没有死。淑贤说抢救了一夜,他们几乎都以为不行了。然後大夫出来,说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
那时我已经人在大狱里,听到淑贤带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意外地没有很喜悦。
我想那个时候我大概已经多少有点预感,我想迁儿这次恐怕扛不过去。
监狱里的时光反而安静下来,我只能偶尔通过淑贤的探望了解一些外面的情况。我知道外面很乱,那个时候各地都怠工怠学得厉害,淑贤已经没有工作,整日里带著采芹闲在家里,有时候接一些零碎活计勉强维持著。
淑贤说其实我因为那件事进了看守所也许是件幸运的事也不一定。我虽然是苦出身,但是我有一个当国民党军官的姐夫,他们一家三口现在还在台湾。我母亲当时又有些不光彩的案底,虽然不是多麽重大的罪过,但那是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年代,我太过耿直强硬的性子到底得罪过多少人,怕是连我自己也数不清。如果在外面,也许早被揪出去斗。
後来秀海下乡去到河北一个贫困的县,据说离善庄不太远,而那个时候文焕杉已经成了当地的一个干部,秀海因此没有吃过什麽苦。
秀海一直是个要强的孩子,听说上火车离开的那天他一点也不像其他学生那样欢欣鼓舞。他说他只是想我,还有迁儿。
迁儿……我在里头想得最多的就是他。
我想著1953年我第一次见到他,那时候他还很小,又小又瘦弱。他也许不会想到,离开孤儿院跟了我走,便开始了那样悲伤而痛苦的一生。
我数得出有限次数的对他好,那印象也几乎模糊。而我留下他只身南下那一夜他绝望的眼泪却仿佛烙在我脑海里,说什麽也抹不去。印象里那是他第一次清晰地叫我哥哥,我到底是如何狠下心来丢下他?ED9CDF4240:)授权转载 惘然【ann77。bbs】
他不识字,唯一记得的就是我教给他的我们的名字。也许我是无心,却用“安人杰”三个字画地为牢,圈得他逃离不得。
我强暴他,殴打他,抛弃他……我结婚,生小孩,在潜意识里当他是负累……我不肯给他温暖和安定的生活,也没有给他机会获得自己独立的人生。我只当他是个什麽都不懂的傻子就剥夺了他的一切。我以为他不懂爱,却强迫他爱上我,依赖著我,看不见别的什麽人,整个世界里只有我……
我以为他注定,是我的。
我想我是成功了。迁儿几乎没有自己的人格,他活著,就是为了我。
所以当我不要他的时候,他才不想要再活下去了。
那一夜他也许并不了解割断输液管求死的意义,他只是觉得,他不再被我需要著了。
……
真是天大的讽刺。
我那麽爱他,却是我,谋杀了他。
§
迁儿在医院躺了整整四年。
1970年的秋天,他在没有恢复意识的情况下去世。
接到消息的时候我居然没有很难过。我很乐观地想,也许他早就阳寿已尽,他只是在等我,等我向他道歉或是兑现当时在医院我的承诺:我说如果他肯醒来,我会说爱他并且,再也不离开。
他只是没有捱到再见到我的那一天。
§
1974年的秋天我因为狱中表现良好被提前释放。我没有去看过迁儿骨灰埋下的地方──因为我们都不知道他的出身地,所以淑贤把他葬在公墓里──我开始忙碌地工作,被打倒,爬起来继续工作……
1976年四人帮被打倒,全国人民欢庆伟大胜利,吃著三公一母热烈庆祝的时候我也在工厂值班,不管有没有需要……
78年改革开放,我第一批南下,在之後20年我几乎都没有再回到过北京,靠著经商在深圳迅速地发展起来,其间得到我远在台湾的姐姐姐夫的很大支持。
我有了自己庞大的产业,成为全国500强企业的一把手。
……
过度的劳累使得我不到50岁就花白了头发,而我还不肯停歇。
我只想著,无论如何也不能停下来。
尾声
“PLAY”键“!”地弹起。
我闭著眼躺在摇椅上,嘴角有一丝笑。
刚刚好。
采芹推了门进来,嘱咐了我几句什麽。我已经听不清,却依然笑著对他点头。她喂了我药吃,替我擦净脸上和襟前的水。
她以为我不清楚了。
她以为我怕死。
怎麽会。我早在那个晚上就应该去了的。那之後的每一天,都是赚的。
我把卡带从录音机里拿出来放到盒子里,固执地交给采芹,看到她收好,才又满意地躺回摇椅上。
采芹给我搭上毯子,似乎是要我再睡一会儿。
好。
我想。
我是要睡一会儿了。
也许……只一会儿……
我曾经听人说过,说人在濒死之前会看到幻觉。那就好像穿越一条发光的白色隧道,在隧道的尽头是无数列祖列宗和亲朋好友,尽是至亲之人。
若是那样的话该有多好。
因为我还有一个人想要见到……
§
我似乎很快就睡著了。
在梦里,我仿佛回到了1953年的那间破旧阴暗的孤儿院。
那一天,他穿著宽大的白色衬衫,袖口微微磨损。
他看著我的眼睛乌黑明亮,粉红的嘴唇有隐约的甜蜜的芳香。
那一天,我爱上他的时候……
~~all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