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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劲节知其语中未竟之意,微笑着摇摇头:“卢帅为了我,自是肯以死承担罪名的,自是宁可身家妻儿都受尽连累的。只是,他也太小看我风劲节了吧!”
一挥手,止住小刀任何可能的劝谏,袖手远远走到十余丈外,这才漫声道:“纸笔。”
定远关诸将出征身边的亲卫必要带上笔墨,为的是一些不方便让士兵传口信的详细军情急报等其他事,能以白纸黑字的方式记录传送。
此时小刀听令,赶紧取了笔墨过来。
其他士兵自是知机,一个也不敢靠近,只远远得用一种无奈而激愤的眼神凝视他们的主将。
风劲节袖手待小刀磨墨之后,方才提笔,笔下如飞,口中轻声道:“这些信,你回城后,替我密递给几位将军,信中有我关于后事的诸般嘱托,要让他们切切记着,只有听我的安排,他朝我才有昭雪之日,是朋友就不要让我一片苦心白费,多多约束士兵,千万不要闹出什么事来。”
他口里交待,笔下亦是极之冷静从容的安排。
嘱托一干将领如今不可有任何过激行为,交待众人不可记恨今朝之事,需当与蒙天成协力合作,以守国土,尽量避免定远关原属军队与新来军队的摩擦,反要尽力使其融合。
相关所有的练兵方式,出战技巧,均不必藏私,尽可倾囊相授于新人。
他们多学一分,便令大赵国多添一能征之将,善战之卒,于国家终是有利。
而蒙天成那出色的水军技巧,和国内山地作战方式,也有可能在长时间相处中,让他们各自受益。
风劲节心念电转之间,也曾想过,要不要在信中,把事情真相说明,几番思量,终究还是放弃了。
这些勇将都不是善于做戏之人,若是知道整件事的真情,对蒙天成断然无法客气,若叫蒙天成,乃至瑞王查觉他们的敌意,认定不能收揽,只怕投闲置散都还是好的,就是一个个找机会害了,也不是稀奇事。
若是什么也不知道,有自己的诸般嘱托,再加上蒙天成多次维护之情,诸将应该能很快接受他。
而这些百战勇将,都是出色的人才,瑞王他朝也必会重用。只要他们能以实际行动取信瑞王和蒙天成,他们步步高升,甚至调派到全国各地,各得重要军职,将来复仇昭雪之时,才是最大的助力。
这里诸般算定,数封信,于他,也不过是一挥而就的功夫。
转念想到为卢东篱留下一纸书信,铺纸抬笔,腕子悬在半空中,竟是半晌也落不下去。
也该有千言万语要诉吧。
你是对的,我不怪你,你也不要怨怪自己。
也该有千万牵挂要交待吧。
将来瑞王不会放过你,九王不会放过你,而你自己,怕也是不会放过自己的吧?
那么多那么多,胸膛里涌动的,肺腑间流淌的话语,那么多,那么多,原以为下笔万言也不能止的叮咛,为什么,这一刻,竟是一字不能落纸。
他就这样僵立了良久,良久,直到小刀小心地在耳边低声地叫:“将军……”
他才微微一震醒来,低头一看,白纸上,那因笔尖长久停顿在上方而落下的墨点,触目历历,心头不觉一阵恍惚,自识得卢东篱以来,种种纷扰,种种过往,此时此刻,点点滴滴,皆在心头。他摇摇头,有些自失地笑笑,一向自命洒脱,想不到事到临头,竟如此婆妈。
与卢东篱之间,还写什么信,交待什么,劝慰什么,明明一切都是白费功夫,全无作用。难道因为他的信,他的开解,他的原谅,那个傻瓜就可以不再伤感难过地过下半辈子吗?
他有些无奈地叹口气,笔下径自如飞,转眼已写好一封信,挥手间内力透彻纸背,把墨迹都烘得干了,然后信手一撕,把这信当中撕开,分封进两个信封里,这才招招手:“大宝。”
王大宝也应声靠近过来:“将军。”
风劲节分持两信,交给王大宝和小刀:“这两封你们分开保管。如果将来,卢帅也出了意外,你们就想办法辞了军职回家去。你们为国杀敌这么多年,立了许多军功,该有的赏赐积下来,是一笔不小的银子,再加上已经有了从六品的官职,回乡之后日子想是可以过得很安逸。而蒙天成知道你们为主将难过而心灰意冷,也不会拦你们,相反可能会厚礼相送。大宝有家人,就回去照料母亲尽孝,小刀你一人自在,天下之大,你爱去哪去哪,尽量别让人查知你的行踪。将来如果新君治国有道,国富民强,你们就把这信的事忘掉。若是君主残暴,大臣贪鄙而国家衰败,百姓苦难日深,小刀,你就去寻大宝,把这两封信合于一处,拆封观看,一切照我信上的指示行事就是。”
他交待得如此郑重其事,王大宝与小刀几乎是屏着呼吸听他说完的。二人一起肃然接过信,一起伏拜于地,不约而同低声立誓:“将军放心,便是我们的身家性命都丢了,这两封信的秘密也绝不会泄露出去。”
风劲节只淡淡笑笑,有什么泄露不泄露。这里虽有三千人,但其他士兵只不过看他写了几封信,而回关后,大宝和小刀又把这几封信交给了几位将军。就算瑞王有本事把那信偷出来看,说到底,信上也不过就是个被国家害死的忠臣,到死还为国家操心的唠叨交待罢了,反倒能抹去瑞王或蒙天成对其他诸将的疑虑防范呢。
说起来,其实王大宝和小刀,虽悍勇有余,但谋略毕竟不足,实不是交托的好对象。只是此刻事起仓促,再没有别人可选了。
不过,若真是给他足够时间准备,他必是半点亏也不会吃的,又怎会无可奈何地迎向屠刀呢?
说起来,瑞王这一计,最狠的,既不是圣旨,也不是二万五千的大军,而是时机。
若是再过个两年,拖到陈国再也无力进攻之时,他风劲节早就为自己和卢东篱布下了万全的退身之策,哪里容得那些无能的家伙,来玩这样拙劣的阴谋。
到底还是自恃过高,防范不够啊。
心间一叹之后,他开始交待最后一件事:“我死倒无所谓,我只怕,杀我只是为了对付卢帅的一个准备,我怕我死之后,我的罪名还会再牵连到卢帅,所以你们给我记住了,如果……”他的声音低得仅彼此可闻。
小刀与王大宝听完同时一震,小刀脱口道:“将军,既然你认为卢帅反正会出事,又何必怕连累他不肯逃呢?”
风劲节目光遥望定远关方向,眼神异常柔和:“虽然我猜他有九成可能会出事,但只要还有一成安全的机会,我就不能冒险连累他。更何况,就算他真的一定会出事,我也不能逃。我逃了,他抗旨助我私逃的罪名就一定跑不脱,这铁打的罪名,将来不好平反,不易昭雪,我不能叫他身上有污点。”
王大宝终于大吼出来:“人都要死了,还顾那昭不昭雪做什么?”
风劲节略带责备地瞪他一眼:“你胡说什么,卢帅自己的生死清名你不在意,我还在意呢。更何况,卢帅还有家人亲族,他罪名一定,家里人就一定会受株连,你可知他还有这世上最贤良的妻子,仍然年幼的孩子,以及许多叔伯宗族。不平凡,不昭雪,你要他们永远为奴为囚,不见天日吗?”
王大宝被他训得头越来越低,风劲节抬头看看天,眼中锐利的杀意一闪而逝。不昭雪?开什么玩笑,他可不是光挨打不还手的人。被人害到绝路,总该留一两记后手报点小仇吧。
他悠悠然抬起手,放在唇边打声呼哨,白马一阵风般跑到他身旁。
在所有士兵眼里,他们那最英武的将军,以一个出奇潇洒利落的姿势翻身上马,脸上的笑容,明朗得让烈日阳光失了颜色。
“好了,该交待的事全交待完了,我们回定远关去吧。”
他没有理会大家的反应,也没有再看这些生死追随的士兵一眼,信手提缰,那匹白马,就在骄阳下,载着他如风一般远去。披风哗得一声,伸展开来,如鹰展翼,如龙在云,仿佛在那一刻,覆盖了整个天与地,掩尽了一切光与暗。
骄阳烈烈,黄沙漫漫,而风劲且急。
是今日风太猛,还是今朝马太急,风劲节其实不在意。他享受那风迎面刮来的快意,他享受那迎风而驰的疯狂。
身后的士兵们有没有跟来,他不在乎,黄沙上,是不是有三千个喉咙在同声大喊着将军,他听不见。
他只纵情驰马于天地间,心中一片空明。
无伤感,无叹息,无忧愁,无烦扰。不思,不虑,不恨,不燥。
他甚至懒得去回想,这一世,这数世,甚至他自有意识以来的任何回忆,哪怕是其中与卢东篱相关的一切。
天地之间,一片空明。
前方,是他守护了许多年的定远关,是无数与他同生共死的战场袍泽,是他最好的朋友,是等待着他的死亡。
然而,这一刻,他享受着生命的自由,生命的肆意,生命的律动。
也许下一刻,一切从此结束,也许下一刻,生命消失,而轮回重始,一切爱恨痴缠,皆化尘埃,一切忠奸是非,亦作笑谈。
梦幻空花,弹指间,逝水红尘皆为幻。
他将重归神灵的天堂,从此高高在上,从此超然万物,从此,尘世间蝼蚁般地争夺守护执迷妄念,再也不值得他一顾。
第四部《风中劲节》第七十九章绝望
卢东篱身在帅府,坐立不安。
自从圣旨来到,二万五千人进驻在定远关,三个大人物住进他的帅府,他自己就被看得死死,根本没机会去做任何暗中挽回的举动。
更何况,他没有背景,无人可以求情依靠,边关距京遥远,就是想要拼死去君前抗辩亦没有时间。
圣旨下得斩钉截铁,二万五千名精兵受命监督实施。任何对抗的行为,都会让他们受圣命而行惩处之权,而一旦开始有任何强制的处罚行为,则冲突、纷争不可不避免,现在整个定远关已经是火气冲天,处处危机了,断断经不起任何变乱。
他内心如滚油煎熬,却还不得不强自支撑着,四下平定风波,到处解决纠纷,努力劝解众人,甚至不得不作恶人,强行压制大家的不平。
看得到众人眼中的抑郁和愤怒,看得到所有人敢怒而不敢言的不满和蔑视。然而,他不能分辩半句,只得沉默着一一承受。
依国法军规,士兵扰刑,最轻要打五十军棍,最重,当场就可处斩。而将军们如此抗旨,如此得罪朝中权贵,什么前程将来都不要再指望。
这些人都是多年苦战磨练出来的军中栋梁,无论如何,总要保全下来。
大家心头的积愤如果一定需要一个发泄的对象,那么,卢东篱倒情愿是自己了。
这样的煎熬苦痛,这样的沉默忍耐,却还不得不陪上笑脸,应付那总是找机会缠在身旁,不让他有半点自由哀伤时间的钦差大臣。
他现在,唯一盼的只是风劲节能先一步知机逃走,然而,心头却又分分明明隐隐得明白,风劲节他……
“元帅,风将军回城了。”门外亲兵的禀报声,有惊惶有无措。
老太监何铭笑得见眉不见眼,站起身来:“可算来了。”
兵部尚书贺卓微笑道:“卢帅,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