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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帐中诸人俱觉全身一松,才一百军棍而已,这对风劲节实在算不得什么,就凭此人的功夫,就是把军棍给打断了,怕也伤他不得。
大帅果然还是与他情谊深厚,不忍将他重责的。
众人这心里一高兴,脸上虽然还努力做出严肃的表情,眼睛里却都是带着淡淡的笑意看着行刑军士押了风劲节出去。
不多时,外面已传来行刑记数之声。
大家心里千斤的石头放下了,只是轻轻松松等着外头打完便可散去了,人人脸上的线条都从严肃而转为柔和。
只除了卢东篱自己。
他发完命令之后,就只定定看着神色从容的风劲节被带出去,最后那一刻,风劲节起身之时,似乎还对他淡淡笑了一笑,方才转身而去。而他自己却觉心头如受刀剜,重重坐回帅椅上,满脸皆是黯然之色。
众人见大帅表情如此沉重悲痛,随着外头记数之声,脸色越来越苍凉,到后来,连嘴唇都有些发白了。大家俱都忍着笑暗自互使眼色,咱们大帅这演戏的功夫可真是一流啊,瞧你这一副大义灭亲,强忍着伤痛的样子啊。
只有侍立在卢东篱身后的王大宝离得他最近,看得也最真。
卢东篱那背上慢慢溢出,渐渐把整个后背都湿透的汗水,让他极为奇怪,今天的天气很凉快啊。
卢东篱那桌案底下,莫名颤抖的双手,更加让王大宝不解,只是一百棍而已,根本伤不了风将军分毫,卢帅不用这么紧张吧。
“大宝!”忽然响起的低唤,异常干涩。
王大宝略略靠近一步:“是。”
“你去把军中的大夫召来,治伤的药也备好了,等会儿行完刑就立刻施救,别耽误了。”那低低叮咛的声音,沙哑的不像是卢东篱。
王大宝迟疑道:“大帅,风将军的本事你是知道的,只是一百棍,根本用不着……”
“你快去。”
卢东篱的语气中那说不出的凶狠和急躁让王大宝莫名地打个寒战,不敢再多说一个字,行过一礼,便急急往外奔去。
众将只见大帅的贴身亲卫首领急急忙忙向外跑,才出去没一会,就传来一声失控的大叫:“将军,怎么会这样……”
众人俱都一惊,愕然互视一眼,再望向帅座,主帅静静坐在原处,神色不见一丝变化。但这不像是沉稳,到似是整个人都已经僵窒了一般。再看议事厅外,隔着一个小校场,也见不到校场外的情形。
大家又相互看看,有人轻轻呼一声:“大帅……”
卢东篱不言不语,只轻轻挥挥手,所有人便立时向外奔去。
只有卢东篱不动,他无法动弹,他已经用尽了所有的意志力来控制自己以沉稳平定的态度来面对这一刻,用尽所有的毅力,来逼迫自己坐在这里,静静听外面的记数声,待到此时,才发现,他连动弹一下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
众将奔出议事正厅,奔出小校场,才看到外面被按倒施刑的风劲节,双腿膝盖以上至后背已是一片血肉模糊。偏两名用刑的兵士仍在施杖,杖起杖落之间,无数鲜血甚至还有肉屑和碎布被带起,那横飞的血肉落在地上,溅出朵朵刺目的血花。
旁边立了一名记数的兵士,仍在高声唱数,确保声音可以一直传进主帅所在的议事厅:“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
四周无数军士肃立观刑,脸上皆有不忍之色。
而大宝更是气急败坏,一迭声地喊:“怎么会这样?”
风劲节挨打本来就已经很不痛快了,听他这么大喊大叫地,更加不高兴,抬头瞪他一眼:“你吼什么吼,军中行刑,敢喧嚣哗闹者当治何罪,你可是欺卢帅军法不利?”
也亏得他让人用军杖行刑,打得遍体鳞伤,说起话来,居然还可以面色如常,气也不多喘一口。
王大宝这时才晓得要把声音放低一点,但仍就满脸怔愕之色:“将军,你怎么会弄成这样?”
风劲节为之气结,简直是废话,敢情这家伙几年的兵白当了,哪个挨军棍的不是这样。
好在这次倒用不着他说话,王大宝复又补充问题:“你怎么不运功抵挡?”
适时众将已然奔近,正好听见风劲节没好气地说:“这是卢帅亲订的刑罚,我若运功抵抗,惩戒的意义何在,卢帅的威信何在?既然是我手里出的事,我当然要承担责任。若仗武功而取巧,明为受刑,实为脱罪,自此以后,全军上下,视军法又为何物?”
诸将心头方自一震,又见风劲节于受刑之际,强自仰头,目光亮若星辰地扫过众人,语气之中傲骨铮铮:“卢东篱是什么人,风劲节又是什么人,此等机巧高明之事,却也不屑为之。”
众人大多只觉脸上一阵火辣辣,想起方才在议事厅见卢东篱神色而暗起的戏谑之心更感羞惭万分。
一时间,竟是谁也不敢对风劲节说一句话,只得转而去瞪那用刑的军士,大帅说打也就罢了,你们竟也敢下这么重的手,真个胆大包天了。
那两个可怜的军士,忽然间被上十位将军怒目而视,手脚立时一起发软,几乎要哭出声来了,几乎同时颤声道:“风将军下了铁令,我们要敢手下留情,就一起跟着挨军棍。”
这一下,大家更是连迁怒也不知道该去找谁了。
适时风劲节不耐烦地喝一声:“要打快打,早点打完了了事,我可不想一直这么干挺在这里。”
用刑的军士忙不迭举杖接着打,身边的兵士,苍白着脸抖着声音报数,其他人却也只能呆若木鸡地旁观,幸得王大宝还能记起自己的责任,撒开脚就直跑去找军医了。
沉闷的刑罚一直在继续着,所有人都只能无力地等着那每一记直打在心上的棍子敲下来。
军中的刑棍足有碗口粗,每一击打得都极重,别说是一百下,就算是四十下,体弱的人挨了活活打死也不是稀奇事。
亏得风劲节因自小练武,身体远比旁人强健,方能一直撑下来。即使是以他那小楼中人超强的忍耐力,脸色也渐渐地苍白下去了。
然而,这一切依然无法停止,在打满一百棍之前,人们只能继续咬牙等下去。
渐渐地四周的人越聚越多,无数听到消息的军士,只要不当班的,大多往这边奔来,但对于他们所尊敬爱戴的将军所受的苦,却又无能为力,只能沉默地忍受这可怕的煎熬。
小刀按风劲节的安排,把粮食分尽之后,就快马加鞭赶回了定远关,一回来就听到这个叫他肝胆俱裂的消息,即时便去抢着照料风劲节的伤势。
一般来说,武将身边的亲随近人都学过简单的治疗之术,为的是在战场上,可以在第一时间照顾受伤的主将。
然而,这一次风劲节伤得确是极重。
一百军棍,足可以把人打得筋断骨折。就算风劲节体格强健,没有真的让筋骨受大伤损,但由背至膝,也是皮肉皆烂,惨不忍睹,最可怕的是,行刑时,衣服的碎片被打进皮肤血肉之中去了。
军中行刑,常是让受刑者赤膊受打,官府行刑,也会让受刑者脱去裤子。这倒不是羞辱而是保护,否则的话,一杖下去,被击碎的布片会深深地嵌进肉中,几杖之后,裤子和臀部至大腿大片的皮肉都被捶得稀烂,伤口里满是布屑,受杖之人纵然活了下来,也会因为布屑无法清洗干净而导致创口难以愈合,留下终身的残废。
但是风劲节知道自己这一挨打,全军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跑来看,怎么也不肯脱了衣裳,因此吃的苦头就大多了。
打完了一百棍,无法及时上药包扎,却必须让军医,咬着牙用铁镊子探入他的伤口里,一点点清理。清完一处地方,第一时间上药,包扎,就这么一寸寸往下治。因为惟恐有一点小布屑漏过未除,造成后患,所以治疗的速度极慢,从中午直做到晚上,才刚刚把他的背给上药包扎好。
这时小刀才赶了来,抢了军医的铁镊子想亲自帮忙,可惜连手都在抖个不停,风劲节吃痛之后,骂了他一顿,他才颓然放弃亲自为主将治疗的打算,把位置让给军医。
风劲节的意志力再强,忍完了足足一百棍之后,还要连续几个时辰忍受军医们用铁镊子不断翻动他的伤口,便是这种怪物也有些支持不住了。
不但脸色愈发惨白,神志都渐渐开始涣散,有些迷迷糊糊地看小刀面色如土摇摇晃晃站在一边,倒像受刑的人是他一般。
风劲节竟也不由勉力一笑:“挨打的人是我,你吓成这个样子做什么?其实这伤也没什么,不过看着吓人罢了。大帅事先找好了大夫,备好了药,一用完刑立时便治,死不了的。”
“大帅事先就找好了大夫,备好了药。”小刀愣愣地复述一遍,眼睛直直地望着风劲节,半晌才道:“大帅早就知道你为了维护他的威严不会运功相抗,他还下令打你一百棍?”
第四部《风中劲节》第六十八章深意
风劲节略有些惊异地看向小刀,在这种纪律严谨,上下之分尤其严明的军队里,一个小小的亲兵首领,如此无所顾忌地在人前表示出对主帅的不满,实属罕见。
小刀紧紧抿着嘴,倔强地和自己所敬仰的主将对视。
风劲节看了他一会儿,不觉笑笑,或许是因为胸中忽然升起的淡淡暖意吧,于是眼神中的笑意,便也柔和了:“他知道我不会运功相抗,所以才下令打我一百棍。”
同样的一句话,他不过是把一个“还”字,改成了“才”字,其中的意韵便已完全不同了。
小刀极力想要坚持自己的愤怒,却还是在风劲节那漫不经心的笑语中,冰化雪消。
那样简单的一句话,可是淡淡烛光下,他的眼神是暖的,笑容是暖的,连话语也同样是暖的。
忽然间,这仍然年少的亲兵首领,觉得自己的心也异常地柔软。
那样的感情,那样的相知,依然是他所不能理解的。
然而,他却不能不神往。
卢东篱与风劲节的之间,从来都不会有误解,不存在亏欠,不需要去思虑谁对不起谁,谁又负了谁,不需要去计较,是谁施的罚,是谁受的刑。
他与他之间,自成一个世界,并无旁人半点干预置评的余地。
只是怨怒虽清,多少还是有些不平之意在的。小刀低下头,沉默了一下,才道:“这次的事,换谁也不能处理得更好了,这样罚,太重了,太不公道了,亏你们交情还那样好?”
风劲节忍着疼闷笑:“什么是重,什么是轻?什么叫公道?踩了老百姓的庄稼,按国法最重也不过打几板子,按军法,甚至有可能被砍头,谁会去向要求军纪严明的主帅叫不公。军队和百姓不同,军人身负守土卫国之责,常处生死须臾之境,有的时候矫枉必须过正。大帅与我私交最厚,才更加不可无私反见私。此次之事若轻轻放过,将来再有旁人失职,大帅又有什么立场去处罚。军规便是铁律,失职理当受罚。他是主帅,赏罚分明原是本份,我为部将,失职领责,份属应当,这其中还有什么公道需要讲吗?”
小刀给他训得两眼发直,论起大道理,他小小一个亲兵首领怎么经得起风劲节的糊弄,即刻晕头转向,傻乎乎地便心服口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