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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见殷戒蹙眉,胖老板顺着视线往下看,看见对街有个身影在墙旁糊纸──
「咦,那不是半月书铺的老板吗?」
「半月!」殷戒喊道,声量不大不小,正好落在对街。
穿着少年夏衫的女子转身,先是一脸迷惑,然后抬头看见是他,笑道:
「殷戒啊。」
声音明显中气不足,若不是他耳力好,压根只知她动了嘴,却不知在说什么。
「妳上来,我有事找妳。」顿了下,不知有多少街坊邻居在听着,他补充:「是妳书铺子的事。」
她应了一声,抱着一迭纸走过大街。
「我的天!」胖老板不由自主地抹汗。「爷儿,我已经够会流汗了,看见她,我才知道什么叫做九个太阳在天上。」
殷戒见状,低声向他吩咐了几句,随即又补充:「待会没我同意,别随意上来。」
别随意上来……酒楼附近无高楼,绝不会有人看得见这里头发生什么事……胖老板吞了吞口水,实在不敢出言顶撞。这真的叫一般普通朋友吗?
未久,有人上了楼梯。
「殷戒,你找我?」
他招手。「我有事跟妳说。」
她愣了愣,走进二楼雅房。其实说是雅房,也不过是二楼被屏风围住,区隔出一块稍微隐密的地方,但由于他是聂家妻舅,所以二楼完全空着。
见她用袖尾抹汗,他轻声说道:「四下无人,没有我的允许,不会有人上来,妳可以脱下帽子,透口气。」
她闻言,大松口气,笑道:「殷戒,你真是好人啊。」
好人啊……殷戒默念了两遍,瞧见她取下帽子,一头已经开始留长的淡红长发略嫌凌乱地披在肩后。她的发色果然跟番人不同,愈长,红色愈淡,反而黑色的部份愈来愈多……
她扮了个鬼脸,半玻а坌Φ溃
「殷戒,真的很古怪吗?」
他回过神,道:「古怪倒不至于。妳再长些头发,看来就自然些。」视若无睹她风情万种的眼神。真的,若不是知道她眼力不佳,真要暗骂她不知羞耻,试图勾引他。
「对了,妳用过午饭了吗?」他随口问。
她点头,很随意地搧着风。「天气热得要命,吃几口就吞不下了。殷戒,我开始怀疑你不是人了,明明穿得比我还要多,偏偏一点汗也不流。」
「南京每年这时候的天气都一样,可能是妳家乡四季如春,妳才受不了吧。」他随口道。
「不是我家乡四季如春,是我房里可以像冬天一样地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要冷就冷。」
哪来的这种房间?多半又在胡言乱语。殷戒见她一提起家乡,眼眶就泛红,暗叹口气,看向她搁在客桌上的一迭纸,上头写着──
「书不在新,有文则行;价不在高,三成即可。南京半月书铺,东定巷里,专售各式各样的书籍,任君挑选,包君满意……」他念到最后,声音已然消失,抬头瞪着她:「妳在墙上糊这些做什么?」
「这是广告啊。」她笑道。
「广告?」她到底哪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把戏?
「呃……让城里更多人知道我家书铺的手法。殷戒,我没你那么人面广,半月书铺也没封澐书肆那么出名,当然只能用最便宜最简单的宣传手法啊。」
他沉吟:「原来如此,写这么多,一定很辛苦。我怎么看也不像是妳写的。」她的字体歪七扭八,连柳苠也看不下去。
前两天他去书肆时,小董才告诉他柳苠看了她的稿本两行,再读下去保证眼睛会瞎掉,所以要对不起他这个老板了。
对不起他?
还她稿本,干他什么事?人人似乎都以为他中意她……其实他对她,就像对一个熟识的朋友而已。而他,也很清楚她对他十分有好感,至少每次他注意到她总会失神地盯着他的眼眸。有好几次,她黑黝黝的小脸甚至浮上两朵红晕,他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却从来没有戳破。
「的确不止是我一个人写完,是跟我同住的母子帮忙写的。」她笑。
他眉头聚起:「妳跟那对母子的感情倒是不错。」
「同住一个屋檐下,当然不错啊。」
「想必现在是那对母子在顾妳的书铺子了?」哪来的人这么好?分明有异心。
「是啊,我刚来南京时,幸好遇见他们,同住的公子还把他的衣物借给我。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衣物?视线立刻落在她陈旧的少年夏衫上。原来她穿着别的男人的旧衣物,熨着别的男人的体温……心里微沉,殷戒哼声道:
「既然妳开了铺子,手头就该有积蓄,早该去为自己买新衣了。」
「衣服能穿就好,我不会很介意。」
她不介意?他瞪着她。「鱼半月,妳可知道穿着别人的衣物代表什么?」那股子味儿的亲密她会不懂?她不是喜欢他吗?
她想了下,又扮个鬼脸。「我真的不会很介意啦,衣服能穿就好,如果有人对我指指点点,我也无所谓。」
是无所谓,什么都无所谓,才会连肚兜也没有穿……抿了抿嘴,他绝口不提那天在天乐院的事,是为了保护她的名节,纵然外传他在天乐院过了夜,他也没有多说什么。这个女人难道不知名节的重要吗?
十指早忘了抚摸她的感觉,连她唇间的味道也淡忘了,唯一记得的是当日他摆脱右都御史,回到书肆时,见她果然在里头紧张兮兮地等着。
就在剎那之间,他心里百味杂陈,莫名的情感生起。她不只是说说而已,而是要身体力行了。
他去过的地方何其多,见过多少抛头露面的女子,不是悍若男人,就是耍尽心机,图谋商利。她不一样,手无寸铁也想救他这个大男人。
她尽了义气,他自然不能当没看见。从此,他以封澐书肆老板的身分三不五时到半月书铺串门子,闲聊两句也好,确认她没有什么事。
日前右都御史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离开南京,但难保不会有其它问题。世道不好,谁知有没有江洋盗匪公然在城里劫盗劫色?
她的姿色普通,但总也是个女人啊。
思及此,虽不满她对名节的轻忽,更不高兴她明明心里有他,却跟同住的男子如此亲密,仍是咬牙忍了忍,取出一把小匕首。
她讶异,抬头看他。
「妳一个人在外头做事,又是女儿身,诸多不便是一定的。这把小刀就送给妳防身。」
「我……」她摇摇头,柔软的发丝在光下闪烁金红的色彩。「我不会用。」
「不会用只是借口。」他的口气加重。「在这种世道下,除了官家千金外,谁不懂得防身?尤其妳在外头做事,会不会遇见豺狼虎豹都很难说。妳要是觉得拿我东西有亏于我,那也不必。这把小刀是我少年时防身用的,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你少年时用的啊……」慢慢接过这把小刀。看起来确实是旧了点,刀锋仍利,但有一点小缺口,要杀人也是还可以的吧?
殷戒看她有点害怕,柔声说:「只是防身,紧要关头不见得一定会到。」
她握紧,然后看着他,低声:「殷戒,你遇到过紧要关头吗?」
他沉默,然后哼笑:「依我这一身武艺,妳认为我有用过这把刀子吗?」
「你也曾是个少年,也曾有过还没学武的时候吧?」
他微微一愣,深邃的目光注视着她。他今年二十六,人人都认定他处事圆滑,有能力处理任何事,包括与官周旋,只有一个女人会想到上都御史府救人;只有一个女人想到他也有过无助的少年时期。
心头再度不受控制地发软。这些日子对这感觉已不陌生,追本溯源一切都是从天乐院开始的。
未觉他的目光奇异古怪,她默默收起这把小刀,苦笑:「这里什么都不好,现在又多加了一样,我真希望能早日回家乡去。」
殷戒迟疑了一下,内心虽有点不乐意,仍沉声道:
「妳真要回家乡,我可以借妳旅费。」他在不乐意什么啊?他又不是个小器的人。
她笑道:「不只是钱,我还要等时机。」这是一个旧时代,她卖的是旧书、穿的是旧衣,连遇见的人都是旧人。「哎,如果我真回家乡了,殷戒,你是我唯一会念念不忘的。」
明知她性子直率,这句话里没带任何挑逗,但他仍是目不转睛地注视她。
他是她唯一不会忘的人吗……
「殷戒,你是我来南京之后遇见的好事之一。」她笑。
「好事?」
「是啊,我本来以为在南京城的前途黯淡,不过后来遇见了跟我同住的母子跟你,我觉得人生还是有不错的事,至少下一刻可能会有美好的事情发生。」
下一刻一定会有美好的事吗?这就是她的想法吗?心里蠢蠢欲动,有个模糊的念头呼之欲出,他强压,不想去分辨。
「爷儿,东西我拿来了。」楼梯间胖老板恭敬地低喊。
她吓了一跳,连忙拿起帽子。殷戒摇头,对她说道:「不必。」压低了她的头,起身,对外喊道:「进来吧。」
那胖老板走进来,特意瞄了屏风一眼,后头有个人若隐若现,不用说,就是那个半月书铺的女老板了。
殷戒接过盒子,对他道:「你去忙你的吧。」没要坐回原椅,看她十指不甚干净,便道:「半月,妳嘴巴张开。」
「嘴巴……张开?」她的眼神一定很怪,才会遭来他的瞪视。
「我没要对妳怎样!」这女人老爱胡思乱想!「下午天气热,既然妳还要去糊纸,我有个法子让妳一时凉快。」
「咦?」送她一台冷气机吗?这个古人会有什么办法?见他信心满满,她依言张嘴。
他打开盒子,丢了一颗冰块到她嘴里。「含住。」
她摀住嘴,张大了眼睛瞪着他。
「妳这是什么眼神?大热天没见过冰吗?」他有点好笑,甚至不由得噙起了笑意。
她惊喜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感动得要命。双手捧着鼓鼓的颊面,很贪心很舍不得地含着它。天气果然没那么热了……眼泪要掉出来了,这个男人让她感激得要命、快乐得要命、喜欢得要命……不不不,不能太喜欢,她怕她将来会很惨的。
「这年头也有冰块……」她一点也不知道。
「当然有,只是市面贩售不多而已。」
「我就说下一刻总有美好的事情会发生的!」好感动好感动!啊,几乎要痛哭失声抱住他,以表感恩了。
「爷,米行掌柜有事找你!」楼下传来叫声。
殷戒应了一声,将盒子交给她,道:「妳可以拿冰块泡水喝,可别瞪着它到融化。」语毕,又看了她一眼,便下楼去。
鱼半月连忙将冰块丢进茶壶里,一点也不介意里头是什么茶,喝起来会不会古怪。
她小口小口喝着,发出满足的叹息。宁愿一下午都坐在这里喝着冰茶纳凉,也不想去工作啊。
以前在家乡的日子多自由,不用像现在为五斗米折腰。
楼下陆续传出他与人交谈的声音,好像一路出了街。
她随意戴上帽子,捧着茶走到栏杆旁往下看去。殷戒跟疑似米行的老板一路走向斜对面的米店去。
据她所知,他是个大忙人,忙到不可开交,有时候他来书铺已经很晚了,她都要关门了,他还顺手帮她收起铺外的看板。
前两天还有个媒婆跑来问她,问她殷戒是不是对她有意,有心娶她为大房。
「大房?」她哼了声,盯着他颀长纤细的背影。「大房、二房、三房,这年头的男人真走运,有律法撑腰!」听说这两个月里,殷戒还有去过天乐院,有好几次她清晨去井边汲水,正好遇见他,他身上总是带着令她掩鼻的胭脂味。
他过了夜,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