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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河-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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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具、旧书籍,和箱笼。狄君璞因为没有需要,也就不去动用它。在农庄后面,还有几间堆柴、茅草,和树枝的房间,旁边,是一片早已空废的栅栏,想当初,这儿是养牛羊的所在,鸡舍在最后面,现在也空了。农庄的前面,有一块平坦的广场,上面有好几棵合抱的大树,一株红枫,洒了一地的落叶。树木之间,全是木槿花,紫色的、粉红的、白色的……灿烂夺目。农庄的后面,却是一座小小的枫林,那些巨大的红枫,迎著阳光闪烁,如火,如霞,如落日前那一刹那时的天空。枫林的一边临著悬崖,沿著悬崖的边缘,全牢固的筑了一排密密的栏杆,整个农庄,只有这栏杆漆著醒目的红油漆。栏杆外面,悬崖深陡。这栏杆显然还是新建的,狄君璞料想,这一定是梁逸舟说定了把房子租给他住之后,知道他有个六岁的小女儿,才派人修建了这排栏杆。梁逸舟的这些地方,是颇令人感动的。

搬家是个繁重的工作,尤其对一个男人而言,事后的整理是烦人的,如果没有老姑妈,狄君璞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足足忙了三天,才总算忙完了。这天黄昏,狄君璞才算真正有闲暇走到山野里来看看。

沿著一条小径,狄君璞信步而行,山坡上的草丛里开著芦花,一丛丛细碎的、白色的花穗在秋风中摇曳,每当风过,那一层层芦穗全偏倚过去,起伏著像轻风下的波浪。几株黄色的雏菊,杂生于草丛之间,细弱的花干,小小的花朵,看来是楚楚动人的。枫树的落叶飘坠著,小径上已铺满了枯萎的叶子,落叶经过太阳的曝晒,都变得干而脆,踩上去簌簌作声。两只白色的小蛱蝶,在草丛里翩翻飞舞,忽上忽下,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忽分忽合。落日的阳光在小蛱蝶的翅膀上染上了一层闪亮的嫣红。这秋日的黄昏,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在在薰人欲醉。狄君璞不知不觉的进入了深山里,在这杳无人迹的山中,在这秋日的柔风里,在这落日的余晖下,他有种崭新的、近乎感动的情绪,那几乎是凄凉而怆恻的。他不自禁的想著前人所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那份感触。他是深深的被这山林所震慑了。

他前面有块巨石挡著路,小径被一段杂草所隔断了,这是一个山谷,遍布著嵯峨的巨石。他站住,仰头望了望天空,彩霞满天,所有的云,都是发亮的橙色与红色,一朵一朵,熙攘著,堆积著。谷里有些儿幽暗,薄雾苍茫,巨石的影子斜斜的投在草地上,瘦而长。风在谷内穿梭,发出低幽的声响。那对小蛱蝶,已经不见了。

他陷入一种深沉的冥想中,在这一刻,他又想起了美茹,如果美茹在这儿,她会怎样?不,她不会喜欢这个!他知道。可悲呵,茫茫天涯,知音何处?他心头一紧,那怆恻的感觉就更重了!忽然间,他被什么声音惊动了。他听到一声叹息,一声低幽、绵邈,而苍凉的叹息。这山谷中还有另外一个人!他惊觉的站直了身子,侧耳倾听,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是幻觉吗?他凝神片刻,真的,不再有声音了。他摇了摇头,回身望著农庄,是的,从这儿可以清楚的看到农庄的红栏杆,和那枫叶后的屋脊,这时,一缕炊烟,正从屋脊上袅袅上升,阿莲在做晚餐了,他也该回去了。

抬起脚,他准备离去了。可是,就在这时候,那叹息声又响了起来,他重新站住,这次,他清楚的知道不是幻觉了,因为,在叹息声之后,一个女性的、柔软的、清晰的声音,喃喃的念了几句“无言独上西楼”还是什么的,接著,又清楚的念出一阕词来,头几句是这样的:

“河可挽,石可转,那一个愁字,却难驱遣……”

仅仅这几句,狄君璞已经觉得心中怦然一动,这好像在说他呢!他曾以博览群书而自傲,奇怪的是对这阕词并无印象。静静的,他倾听著,那女性声音好软,好温柔,又好清脆:“河可挽,石可转,那一个愁字,却难驱遣。

眉向酒边暂展,酒后依旧见。枫叶满垣阶红万片,待拾来,一一题写教遍,

却遣霜风吹卷,直到沙岛远!”念完,下面又是一声轻喟,带著股恻然的、无奈的幽情。狄君璞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他有种又惊又喜又好奇的情绪,在这孤寂的深山里,他是做梦也不会想到会听到这种声音和这种诗句的。他情不自禁的跟踪著那声浪,绕过了那块挡著他的巨石,向那山凹中搜寻过去。

刚刚绕过了那石块,他就一眼看到那念诗的少女了,她坐在一块岩石上,正面对著他出现的方向。穿著一袭黑白相间的、长袖的秋装,系著一条黑色的发带,那垂肩的长发随风飘拂著,掩映著一张好清秀、好白皙的脸庞。由于他的忽然出现,那少女显然大大的吃了一惊,她猛的抬起头来,睁大了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那眼睛好深好黑好澄净,却盛满了惊惶与畏怯,那样怔怔的瞪著他。这眼光立刻引起他一阵犯罪似的感觉,他那么抱歉——显然,他侵入了一个私人的、宁静的世界里。“哦,对不起,”他结舌的说,不敢走向前去,因为那少女似乎已惊吓得不能动弹。“我没想到打扰了你,我才搬来,我住在那上面的农庄里。”星河4/52

那少女继续瞪著他,仿佛根本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那眼睛里的惊惶未除,双手紧紧的握著膝上的一本书,一本线装的旧书,可能就是她刚刚在念著的一本。

“你了解了吗?”他再问,尝试著向她走近。“我姓狄,狄君璞。你呢?”他已经走到她面前了,她的头不由自主的向后仰,眼里的惊惶更深更重了。当他终于停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忽然发出一声惊喊,迅速的从岩石上跳起来,扭转身子就向后跑,她身上那本书“噗”的一声掉落在地上,她“逃”得那样快那样急,竟无暇回顾,也不去拾那本书,只是仓皇的奔向那暮色渐浓的深山小径中。只一会儿,她那纤细而苗条的身子,就隐没在一片葱草的绿色和薄暮时分的雾气里。

狄君璞有好一会儿回不过神来,他实在不了解自己有什么地方会如此惊吓了她?他虽不是什么漂亮男子,但也决不是钟楼怪人呀!站在那儿,他望著她所消失的山谷发愣,完全大惑不解。半晌,他才摇了摇头,迷惑的想,不知刚才这一幕是不是出自他的幻觉,他那经常构思小说的头脑,是常会受幻觉所愚弄的。要不然,就是什么山林的女妖,在这儿幻惑他,聊斋中这类的故事曾层出不已。可是,当他一回顾间,他看到了草地中的一本书——她所落下的书,那么,一切都是真实的了?确有一个少女被他的鲁莽所吓跑了?

他有些儿惆怅,有些儿沮丧,他从不知道自己是很可怕的。俯下身子,他拾起了地下的那本书,封面上的书名是《历朝名人词选》。翻开第一页,在扉页的空白处,有毛笔的题字,写的是:“给爱女心虹爸爸赠于一九六五年耶诞节”

心虹?这是那少女的名字吗?这又是谁呢?她的家在附近吗?他心中一动,突然想起霜园,只有霜园,与刚刚那少女的服饰打扮,和这本书的内容是符合的。那么,她该是梁逸舟的女儿了?一时间,他很想把这本书送到霜园去。可是,再一转念间,他又作罢了。因为,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落了山,暮色厚而重的堆积了过来,山中的树木岩石,都已苍茫隐约。再不寻径归去,他很可能迷失在这山凹里。何况,那傍晚时的山风,已不胜寒恻了。

拿著那本书,他回到了农庄。小蕾已经在农庄的门口等待了好半天了,晚餐早就陈列在桌上,只等主人的归来。菜饭香绕鼻而来,狄君璞这才发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了。

餐后,他给小蕾补习了一下功课,小蕾因身体太差,正在休学中,但他却不想让她忘记了功课。补完了书,又带著她玩了半天,一直等她睡了,狄君璞才回到自己的书房里。扭开了台灯,他沉坐在书桌前的安乐椅中,不由自主的,他打开了那本《历代名人词选》。

这是清末一个词人所编撰的,选的词都趋于比较绮丽的作品。显然有好几册,这只是第一册。他随便翻了几页,书已经被翻得很旧了,许多词都被密密圈点过,他念了几首,香生满口,他就不自禁的看了下去。

然后,他发现书页的空白处,有小字的评注,字迹细小娟秀,却评得令人惊奇。事实上,那不是“评注”,而是一些读词者的杂感,例如:“所有文学,几乎都是写情的,但是,感情到底是

什么?它只是痛苦的泉源而已。真正的感情与哀愁俱在,

这是人类的悲哀!”“没有感情,又何来人生?何来历史?何来文学?”

“好的句子都被前人写尽,我们这一代的悲哀,是

生得太晚,实在创不出新的佳句了!”

“知识实在是人类的束缚,你书读得越多,你会发

现你越渺小!”“柳永可惜了,既有‘针线慵拈伴伊坐,和我。免

使少年光阴虚过’的深情,何不真的把雕鞍锁?受晏殊

揶揄,也就活该了!”

“诗词都太美了,但也都是消极的。我怀疑如此美

的感情,人间是不是真有?”

其中,也有与诗词毫无关系的句子,大多是对“感情”的看法,例如:“不了解感情的人,白活了一世,是蠢驴!而真了

解感情的人,却太苦太苦!所以,不如做蠢驴,也就罢

了!人,必须难得糊涂!”

“利用感情为工具,达到某种目的的人,该杀!”

“玩弄感情的人,该杀!”

“轻视感情的人!该杀!”

“无情而装有情的人,更该杀!”

这一连串的几个“该杀”,倒真有些触目惊心,狄君璞一页页的翻下去,越翻就越迷惑,越翻也越惊奇。他发现这写评语的人内心是零乱的,因为那些句子,常有矛盾之处。但是,也由此发现,那题句者有著满腔压抑的激情,如火般烧灼著。而那激情中却隐匿了一些什么危险的东西!那是个迷失的心灵呵!狄君璞深思的合起了书,心中有份恍惚,有份苍凉,然后,他又一眼看到书本的背面,那细小的字迹写著一阕词,是:

“寂寞芳菲暗度,岁华如箭堪惊,

缅想旧欢多少事,转添春思难平,

曲槛丝垂金柳,小窗弦断银筝。

深院空闻燕语,满园闲落花轻,

一片相思休不得,忍教长日愁生,

谁见夕阳孤梦,觉来无限伤情!”

那不仅是个迷失的心灵,而且是个寂寞的心灵呵!狄君璞对著灯,听那山枭夜啼,听那寒风低诉,他是深深的陷入了沉思里。星河5/52



早上,狄君璞起晚了,一夜没睡好,头脑仍是昏昏沉沉的。才下床,他就听到客厅里传来小蕾的嘻笑之声,不知为什么,这孩子笑得好高兴。然后,他听到一个陌生的、女性的声音,在和小蕾攀谈著。怎么?这样早家里就会来客吗?他侧耳倾听,刚好听到小蕾在问:

“我忘了,我该叫你什么?”

“梁阿姨,记住了!梁阿姨!”那女性的声调好柔媚,好年轻,这会是昨天山中的少女吗?“我住在那边霜园里,一个好大好大的花园,让爸爸带你来玩,好不好?”

“你现在带我去,好吗?”小蕾兴奋的说,一面扬声叫著:“婆婆!我跟梁阿姨去玩,好吗?”

“哦,不行,小蕾,现在不行,”那少女的声音温柔而坦率:“梁阿姨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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