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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多年以后,有陌生人问他,为何在十三岁就离乡别井,他据实答:“我想吃饱,想一想,再补一句:“想家人也吃饱”,这是真话。
一路上四海异常沉默。
船在码头等他们,船身上漆着血红的大字:“江天”。幼时父亲带他来过码头,并且教他读会这两个字,四海颇识点字,舅舅认为他会有出息,这也是原因之一。
上甲板时。舅舅忽然被袍角绊了一下,那么大一个人,嘭一声摔倒在地,动弹不得,雪雪呼痛。
四海忽然想起他在母亲面前发的誓,掩住嘴,笑起来,真摔死了他才好。
陈尔亨当然没有死。
四海把他扶起,上船,足足服侍了他几日几夜。
舅甥俩住在大舱,每人一个铺盖,人挤人,卷着睡。
半夜醒来,四海只听至打鼾声、咳嗽声、吐痰声,什么样的声音都有,还不止,什么样的气味也有,食物、烟草、排泄的味道混在一堆,四海觉得突兀,但是舅舅把铺盖紧紧缠身上,仿佛极之自在。
四海钻到甲板上去透气。
一抬头,看到仍然灿烂的月亮,只不过边边缺了一圈,不似前几日那么圆了。
江天轮船不徐不疾在海上开动,激起白色浪花,已在广州停过一站,此刻努力向香港前进。
甲板上另外还有一个人。
那人个子不高,与四海相仿,听见脚步声,机警地转过头来。
咦,四海看清楚了他,心里立刻喜欢,那是一个与他年龄差不多的男孩子,圆面孔,剑眉星目,唇红齿白。
他朝四海笑,招招手。
四海也想与他谈几句,但见他穿着整齐,一派自在,一时不敢高攀,故有点犹疑。
那男孩开口,讲的却是广东话。四海没听懂。
四海领教过粤语,只会得骇笑,像外国话一样,一字不明,只听得他们讲得飞快,叽哩呱啦,当中夹杂着许多咪咪咪咪,哟哟哟。
真要学,恐怕要花十年。
那男孩态度亲切,装个手势。
四海说:“问我是哪里人?”
男孩豪爽地笑,自然而然,使人愿意亲近他,他换了一种方言,又问:“你的家乡在哪里?”
四海听懂了,十分愉快,“宁波镇海。”
那男孩说:“广东中山。”
四海鼓起勇气,“我姓罗,叫四海,尊姓大名?”
那男孩答:“我姓孙。”
四海问:“你几岁?”
“十四。”
“我十三。”
那男孩端详四海的面孔,“你乘江天轮到什么地方去?”他问了三遍,四海才听明白。
“我去香港,”四海有点自豪,跟着问:“你呢?”
姓孙的男孩脸上忽然露出不忿之色,用他本家的方言答:
家父先把我送到香港读书,如果再不听话,叫我到檀香山去跟叔叔做生意。”
四海居然听明白了,予以同情,“你在家闯了祸?”
他不语,过了一会儿,握紧了拳头,“我看不惯妹妹吃苦,把她缠的小脚放掉了。”
四海大奇,竟有这种事,难怪受家长责备。
他接着问四海:“你没有没有妹妹,你可疼惜妹妹?为何女子必要缠足,你可听到她们痛苦哀哭?”
四海搔搔头皮,他想都没想过这种问题,只知女子世世代代均须缠足,天经地义,他从来没想过可以反抗。
只见那男孩双目圆睁,厉声说:“假使我有能力,女子必不受此苦。”
四海钦佩之心悠然而生,“你就是为了这个被父亲撵出家?”
男孩吁出一口气,“还有。”
四海呆住了,还有?真是顽劣。
可是,他又是这样使人乐意亲近他,“老孙,还有什么?”
“我跑到庙中,把菩萨像的手折断了。”
四海大吃一惊,退后三步,呆呆看着他。
可是那老孙居然说:“怕什么,那只不过是人手塑的一堆呢,自身难保,乡人迷信,我看不过眼。”
“哗,”四海惊叫:“你看不过的事情那么多。”
“是。”
“而且还动手去纠正。”
“所以成了闯祸胚。”
“怪不得叫你到……去。”
“檀香山。”
怪好听的地名,想必盛产檀香。
那老孙讲完他自己的事,已把四海视作知己,“罗四海,你写信给我,我们交个朋友。”
四海笑了,这广东男孩花样那么多,叫他你母头痛,该不该结交这种。朋友呢?”
他取出一支笔,在纸条上匆匆写了几个字,交给四海。
四海指一指笔,好奇间:“那是什么笔?”
“自来水笔。”
四海接过细看,真开眼界。
“罗四海,送给你。”
“不不不,我妈老说,无功不受禄。”
他诧异了,“罗四海,你真是个老实人。”
这时候,远处有人叫他,“宗珊、宗珊。”
“叫你呢。”
“讨厌。”
可是也终于不敢不朝声音走去。
他住在输船上一层。
四海知道那是上等舱,听说房内有一张张干净的床,老孙的家境想必不错,那家伙穿着皮鞋,走起路来阁阁阁,神气活现,家里宠坏了他,故此受罪,只得把他送得远远的去念洋书,眼不见为净。
竟拗断菩萨的手,四海吐吐舌头,敢情吃了豹子胆。
可是,老孙也说得对,那神像不过是泥塑的,最后往它脸上贴了金,就供起来、名正言顺享用香烛,刹有介事地让人膜拜。
不经老孙点破,还真不敢那样想。
老孙年纪与他相若,资质可要上乘百倍,而且胆大、心细,故可妄为,至少在他家长眼中,他是难以管教的孩子。
四海这才发觉,手中仍握着老孙那管自来水笔。
第二天一早,舅舅用脚踢醒他。
“到了?”四海问。
只见舅舅眼泪鼻涕,蜷缩一角,呻吟呵欠连连。
四海并不笨,一看就明白了。
舅舅讹称已经戒掉、但是四海听母亲说过:“那东西,哪里戒得掉,根叔说是说戒了十年,邻舍一煮鸦片膏,他在自己屋内还不是满地打滚。”
四海无奈而沉默地看着舅舅。
他终于挣扎着爬起来,摸着舱壁,一步一步捱出去。
半晌,回转来了,精神奕奕,没事人一般,见四海瞪着他,讪讪说:“来,吃饭再算。”
那天下午,船就到了。
第二章
四海盼望再见老孙一面,但是像一切盼望一样,这个盼望,自然也落了空。
不过出乎他自己意料,他竟会得听一两句广东话了,连陈尔亨都说:“外甥似舅舅,这孩子聪明。”他忙着做翻译。
甥舅住在码头附近一间小客栈里,那个地方,叫做西环。
香港广东人比他们吃得好。
整个街市是新鲜的鱼肉蔬果,物价廉宜。
有一种水果,闻一闻,一阵奇异的香气,叫女人狗肉。
街上女子也多,穿短衫裤,木屐,走起路来哒哒哒十分响亮,据舅舅说,一些是下人,一些不是正经人,真正的大小姐,并不抛头露面。
舅舅每日带他出去做生意。
街上用布缠头的黑人是红头阿三印度人,红头发绿眼睛白皮肤的是外国人,来自英国。
到处挂着米字旗。
四海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旗号。
舅舅见识多广,告诉他:“香港是英国人的地方。”
“什么?”四海笑,明明住满了广东人。
舅舅俏俏说:“一打输了仗,割给英国人了。”
四海的语气也犹疑起来,“嘎,就这样送给人家了?”
“可不是。”
四侮追问:“将来,可否讨还?”
舅舅压低了声音,“人强马壮的时候,也许可以。”
四海试探地问:“再打一次,赢了,叫他们也割地给我们。”
陈尔亨苦笑,他是一个跑码头的浪荡子,行过万里路,也等于读过一点书,他答:“我们打不过人家。”
四海还想问下去,但心里隐隐觉得事情十分复杂,说给他听,他也不会明白。
半晌舅舅说:“人家有枪炮,轰一声响,老大的船即时穿一个大洞,乖乖地沉下水底。”
“人呢?”
“化为霁粉。”
四海不敢言语。
至少这段日子,舅舅同他吃得饱,这才重要。
四海猜想舅舅会与他新结识的朋友老孙谈得来,他俩都聪明。
吃遍西环,四海最欣赏云吞面,广东面细且黄,开头不以为会得好吃,咬下去,有点韧,香、爽口、美味,一口汤鲜得不能形容,云吞小小,细致,刚一口,四海每次都可以吃三大碗。
那一个下午,舅舅把外甥带到六合行去。
店堂深且暗,经过伙计通报,他们坐在红木椅子上等,四海抬头,看到墙上悬着斗大两个字:六合。
此时,四海已经十分喜欢香港,他不介意留下来做三年工,再苦也值得,省吃省用,带着小小财富口家,届时,母亲与弟妹就不必担心生活了。
等半晌,一个瘦削中年汉子出来,一见陈尔亨,便哼了一声,“你来了。”
陈尔亨陪笑,“可不就是我。”
四海看这情形,便知道舅舅并不算吃得开,他在六合堂不受欢迎。
陈尔亨见势头不对,立刻说:“李竹,你尔我人情。”
那个叫李竹的人露出一丝厌恶神情,但随即不动声色淡淡问:“这次要怎么样?”
陈尔亨咳嗽一声,“这孩子是我外甥,家穷,吃不饱,跟我出来找工做。”
李竹炯炯目光上下打量四海,“此人真是你亲舅舅?”
四海点点头。
陈尔亨陪笑,“我骗你作甚,李竹,听说金山在筑铁路可是?”
李竹抬起头,“这孩子几岁,你那么急叫他去送死?”
“十六几了,是大人了,李竹,你说话恁地难听。”
“我已经够人用。”
陈尔亨忽然发恶,“李竹,外头都知道你一口气招募了千多人,金山那边还嚷要增加人手,你故意推搪我!老陈,那种地方不是孩子去得的。”
“帮个忙,家里实在没有容身之处了。”
“在香港找份差使好了。”
陈尔亨站起来,‘我听说金山那边一天付工人两块钱一你想想。储够三百块钱就好回家,什么苦都值得。”
一大人一天工资是一块半。”
“一块钱也值得,一两年好上岸。”
李竹瞪着他,“你自己为什么不去?”
陈尔亨擦擦鼻子,尴尬地答:“我怕冷。”
“你怕死!”
“李竹,你天生一张乌鸦嘴。”
“我讲的是实话,去年铁路上死了两百多人,病死有冻死有溺毙摔毙的统统有。”
陈尔亨气馁,“李竹,你几时生的好心,厨房,厨房总得用人,叫他去担担抬抬,洗洗盘碗。”
李竹看着四海:半晌道,“八毛钱一天,先付四十元手续费,以后每赚一元,六合行抽二仙半。”
“你六合行是强盗窟。”
“六合行是我的就好了。”
“我们交不出四十元。”
“那就谈都不用谈。”
“李竹,你欺人大甚。”
那李竹站起来,头也不回的进去了。
陈尔亨顿了顿足,带四海忽忽离去,在门口,与一个四方脸汉子撞了一下,脚步踉跄,想要骂人,见人块头大,才忍气罢休。
四海心中闪过一丝恐怕,那大汉,也是应徽往金山做工的吧。
他想都没想过要去金山。
舅舅只告诉母亲要带他到香港,他连什么是铁路都不晓得,听那个李竹说,那是个送死的地方,最令四海不明白的是,送死还得先缴付四十元,而且还是金山那边的钱,金山金山,付的恐怕是金子。
陈尔亨没有把外甥带返客栈,他气忿地一逞住东走。
大路沿海,那日阳光极好,很快晒得四海一头汗,陈尔亨走到一半已经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