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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东之这三大骂将正要发作,连志清更是面红过耳,顾宪成却抢着道:“老先生别来无恙?今日吾辈置酒高会,不知老先生可有闲暇一醉方休?”
老夫怕你不成!徐文长笑嘻嘻地径直走进阁中,寻个位置落座。
李如松眨巴眨巴眼睛,心说怎么有点不大对头啊,便笑着问道:“老师,顾先生,你们久居都门,想来是经常走动的了?”
“对对对,咱们经常走动,亲密无间嘛。”徐文长拈着山羊胡须哈哈大笑。
顾宪成脸上青气一闪即逝,也跟着笑道:“不错,徐前辈文坛成名久矣,顾某既在京师,自然要多多讨教。”
“今后还望不吝赐教。”江东之三人也强装笑脸,话里的意思却透出来了。
还要和我斗啊?徐文长笑着摇摇头没有接口,他是要去漠北和三娘子团聚了,暗想今后秦林身边,是江陵相公的女公子出谋划策,恐怕手段尤甚老夫,你们等着摔得更惨吧!
李如松脸色有点不好看了,他确实不知道两边的恩怨,但他并不是傻瓜,看看双方寸步不让的模样,听听绵里藏针的话头,就知道肯定有点不对付。
但事已至此,一时间别无他法,李如松暗暗叫苦之余,也只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一个劲儿地插科打诨,尽量叫场面不冷落下来。
觥筹交错之时,各人心怀鬼胎。
徐文长之所以留下来,泰半是因为连志清,在赵锦家午宴时,有知道此人底细的心学弟子提及,连志清家境贫寒,上有一兄下有两妹,几十亩薄田曾被地方豪强圈占,直到他考上秀才之后才得以归还,中间足足吃了十来年的苦楚,所以极为痛恨奸臣贪官。
他学习格外用功,几乎到了头悬梁、锥刺股的地步,终于学案考取第一,选为监生入国子监就读,更是格外发奋,立誓考取进士之后,定要做一位海瑞那样的清官。
结果天意弄人,连续三届科举,莫说进士,连举人都没有考上。
徐文长知道这个情况,顿时动了恻隐之心,因为他自己也是满腹才学却科举不利,次次名落孙山,而连志清的骄傲和骨气,也和他年轻时颇有几分相类之处。
本想过几天去找连志清分说,徐文长相信以自己的本事,一定能让这个年轻人明白道理。
不料在这里又见他和顾宪成一伙混在一起,徐老先生吃惊之余,觉得自己有责任留下来点拨他。
趁着众人觥筹交错,徐文长举杯低声道:“连先生,方才国子监多有得罪,徐某借花献佛,这杯赔罪了。”
其实连志清先骂徐文长,揍他的则是常胤绪,徐老头子后来帮常胤绪开脱,也是按照卧碑文上太祖圣训来的,并没有颠倒是非来害他,在徐文长而言,借酒道歉已是格外顾惜人才了。
要知道,老先生同样是有脾气的,左都御史赵锦、首辅大学士申时行、昔日的右都御史吴兑面前,他也不曾这般折节。
可同样的事情,在不同人看来完全就是两样,徐文长经历的磨难摧折太多了,惨痛之处十倍于连志清,所以他觉得今天之事也算不了什么,自己道歉诚心诚意,也就应该能冰释前嫌。
但老年人可以不在乎的事情,年轻人心目中又是另外一番想法,在连志清看来,徐文长帮助奸佞秦林,就是助纣为虐,当众折辱自己,仇恨也非同小可,而且并非私仇,实为公义!
“老先生言重了,什么得罪不得罪的,晚生自取其辱罢了。”连志清淡淡地道。
顾宪成立刻丢开素环,盯着徐文长冷笑:“徐老先生可谓良苦用心,只可惜连贤弟不是三岁小儿,焉能为你所欺?”
徐文长唯有苦笑,看来在之前,顾宪成一伙已经对连志清灌输了不少东西。
连志清重重的靠回椅背上,幽然长叹:“只恨不能做博浪一击,为国朝除一大害。”
江东之吃了一惊,生怕连志清做出什么事来连累自己,赶紧摇摇头,低声道:“老贼年过花甲,本来就活不多久了,杀了他顶什么事?要叫他身败名裂,为后来之殷鉴,那才叫大快人心呢!可惜呀可惜,吾等身为朝廷命官,须得留有用之身为国朝匡扶纲纪,不知哪位有识之士能挺身而出,行此大快人心事?”
羊可立、李植齐声称是,他们内心的意思,自己是要留着有用之身和秦林斗到底的,至于徐文长嘛,最好是连志清鼓动国子监生们,来一出公车上书,或者抬棺死谏,把这个绍兴师爷中的败类弄倒弄臭,大大的出口气,也叫后来的读书人再不敢替秦林效力。
连志清眼中目光闪烁,时而轻咬嘴唇,时而低头沉思,不知道他想了些什么……
在座诸位,最着急的自然是主人李如松了,眼见老师和客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僵,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低头和身边的姑娘咬了咬耳朵,便呵呵笑道:“诸君,诸君,既然到了京师第一等烟花之地,咱们便脱落行迹、不拘小节,从现在开始勿谈国事,只讲风月!素环姑娘有名的三寸金莲,咱们干脆来个妓鞋行酒,如何?”
明朝后期,“妓鞋行酒”这种游戏开始流行,追根溯源恐怕要从流杯传酒说起,王羲之兰亭会就有流杯传酒,把杯子放在挖出的回环曲折的水道里,顺水漂流而下,两边文人取杯而饮,有点像后世的“回转寿司”。
秦林曾破的曲流馆宫女被害案,那曲流馆就是做流杯传酒游戏的。
不过有曲流的地方并不多,很多时候就没法玩这个游戏,从元朝开始,文人墨客又想出了妓鞋传酒的把戏,行酒时,推一人为录事,叫他从陪宴妓女的脚上脱下一只小鞋,在鞋内放一杯酒,击鼓传花那样在宾客之间传递,各人或吟诵诗词,或者对对子,轮到谁谁就喝掉杯中酒。
明代无聊文人以三寸金莲为美,妓鞋传酒这种游戏便充满了香艳的色彩,为骚人墨客所爱。
果不其然,顾宪成等人听说妓鞋传酒,立刻把和徐文长的争执放在一边,众人公推顾宪成为录事,请他脱素环的鞋子。
素环扭扭捏捏的不大情愿,终于架不住众人情面,被顾宪成脱掉了一只莲鞋,顿时娇羞无那。
鞋子并不臭,反而很香,因为姑娘们每天要花至少半个时辰来洗脚、裹脚,袜子里裹满了香花、轻粉。
顾宪成行令,用筷子敲打着一只酒碗,江东之、羊可立、李植兴致勃勃地传递着莲鞋,徐文长也是个少年时生就的风流性子,传到鞋就取杯喝。
众人本以为连志清要推脱一二,没想到他兴致勃勃地参与其中,玩得不亦乐乎。
不知道吟诵了多少浓词艳曲,莲鞋在众人手中传递了多少圈,徐文长又把莲鞋传给连志清,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啊、啊……”连志清的脸色忽然变得青黑难看,砰地一下打翻了酒杯和莲鞋,双手紧紧抓住喉咙,缓缓地倒了下去!
第974章 牵机药
秦林和徐辛夷快马加鞭赶到案发现场的时候,上午还像打了鸡血一样活蹦乱跳的国子监生连志清,已变成一具狰狞可怕的尸体:四肢紧抱、身体蜷缩得和大点的狗差不多大小,浑身僵硬,面目极度扭曲狰狞,表情像哭又像笑,十分诡异!
饶是徐大小姐这将门虎女,以前还老是缠着秦林看破案,见过了不少尸体,这回也被吓了一大跳,嗖地一下缩到了秦林身后,双手按着他的肩膀,娇躯微微颤抖。
秦林拍了拍徐辛夷的手,笑笑:“让你不要来吧,偏要来,来了又害怕,何必呢?”
徐大小姐婚后争强好胜的性子不减,一听这话,双手叉腰,睁圆了杏核眼:“谁、谁说我怕?就算是有点怕,那至少比他们强些吧?”
徐辛夷冲着左首亭子那边努了努嘴巴,顾宪成等人正在亭子里和顺天府尹冯璞说话。
从案发到东厂密探知道消息,再到曹少钦通知秦林,秦林飞马而来,事情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但顾宪成、江东之、羊可立、李植这四位正人君子的脸色,尚且写满了惊惶恐惧,一张张小白脸都是蜡黄蜡黄的。
“连志清,他、他突然就抓住自己喉咙,嘴里咯咯地响着,就是说不出话……”李植心有余悸地说着,嘴唇一直在哆嗦。
江东之举起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他倒在地上,好像非常难受,然后不停地抽筋,手、脚都不停地抖……”
羊可立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对对对,进的气少、出的气多,很快就死了……可、可他明明死了,很久没有呼吸了,还在抽筋、抽筋……他、他还在笑!”
冯璞是嘉靖年间的进士,资格很老,听到这里脸上就露出几分不以为然,人都死了,还怎么笑?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看来都察院这三大骂将,到底科分资历浅了些嘛。
反而是冯璞手下的捕头,犹豫再三之后,觉得案情牵涉重大,这么大的事情不能瞒着府尹,也就顾不得他的面子了,低声提醒:“启禀府尹大人,小的带人赶来这里的时候,尸身已经僵硬、微凉,但还在时不时地抽搐一两下。”
冯璞先是一怔,接着脸色也有点发白了,明明人都死了,尸体还在抽搐,这是多么可怕的毒药?
狰狞扭曲的尸体就放在芦席上,随着在场诸位的描述,当时的情形活灵活现的摆在众人眼前,从尸首那扭曲诡异的表情,就能想象那种情形有多么恐怖:连志清掐住自己喉咙无法呼吸,一头栽倒在地,喉咙里发出垂死的嗬嗬声,痛苦的痉挛,当灵魂已经离体而去,早已被死神降临的尸体,兀自抽搐不已!
夜风袭来,遍体生寒,不少人的背心凉津津的。
“徐渭,你好毒!”顾宪成凶巴巴的等着徐文长,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连志清就算骂过你,也不过口舌之争,你就下毒害死他,丧尽天良啊!”
好个顾宪成,三大骂将都抓不住重点,唯独他死死咬住是徐文长下毒杀人。
这也正是曹少钦要赶去请秦林来的原因,他告诉秦林,案发之后顾宪成派人去顺天府报案,几乎同一时间东厂也得知了消息,那时候顾宪成就一口咬定,说徐文长痛恨连志清洞悉其奸,竟下毒害死了这位当众作仗马之鸣的国子监生。
顾宪成的理由也很有说服力:徐文长是直接把装酒杯的妓鞋,递到连志清手中的,只有他才能准确地下毒害人。
“唔,这倒也是个理由。”秦林思忖着摸了摸下巴,然后笑了。
不过,徐文长自己肯定不这么认为。
“哈哈哈,老夫被冤枉也不止这一次了。”徐文长突然大笑,接着面沉如水,冷声道:“顾叔时,你何必贼喊捉贼?别忘了,你是击箸行令的录事,只有你才能让酒杯停在连志清手中,所以是你下毒害死了连志清,以嫁祸老夫!”
两边互不相让,都说是对方害死了连志清,唯有做东请客的李如松尴尬无比,两边作揖:“徐老师,顾先生,两位先消消火,青藤徐先生、泾阳顾先生,又岂是下毒害人之辈?”
徐文长冷笑着,看在李如松面上,好歹闭嘴没说话。
顾宪成却道:“李将军有所不知,你这位老师是有疯病宿疾的,指不定他被连志清指斥痛骂之后疯癫发作,做出了下毒害人的恶行,唉,青藤先生为疯病所苦,天下皆知嘛。”
李如松脸色一僵,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闭上嘴不再说话了。
徐文长不怒反笑,他的疯病早就被治好了,顾宪成还拿这说事,真是信口雌黄。
秦林笑嘻嘻地走过去:“顾郎中别来无恙啊,我那位史文博史领班,在顾郎中府上还好吧?”
顾宪成早看见秦林